一 嘉祐三年(1054年)早春時節,柳永從杭州任上返回東京汴梁,他是從杭州學政的崗位上回京交差的,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在地方任職。回程路上他就在想,交待完事務後,就向朝廷提出致仕申請。他已經六十多歲了,桑榆晚景,再不踏下心來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詞作,真對不起自己為填詞奮鬥一生的巨大付出。 不料皇上未批準他的致仕請求,仍然讓他擔任屯田員外郎兼領工部郎中。兼領郎中,等於是在他長期擔任的屯田員外郎一職上提了半格,這是皇上對他的褒獎。 柳永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大詞人,不管什麼人,不管多大的官,見了他都要尊稱一聲“柳屯田”,因為這是皇上禦口親封的,“露花倒影柳屯田”,是皇上當著百官之麵以贊賞的語氣說出的。 柳永這一生風風雨雨、起起落落、大喜大悲、毀譽參半,但更可以用波瀾壯闊來形容。 他精擅填詞度曲,憑一己之力掀起舉國上下競唱新聲的潮流。他才華橫溢,平等待人,從不把歌女當做賤籍對待,因而得到無數歌女的愛戴和追捧,她們是他的超級擁躉。他的風流倜儻俘獲了萬千歌女的心,他就是她們心中的神。 流行於天聖年間的那幾句口號,“不願君王召,但願柳七叫。不願千黃金,但依柳七心……,”汴京城掀起的這股瘋狂勁,時至今日仍熱度不減。盡管他老了,歌女們喜歡他的程度更加狂熱,隻要柳永往哪兒一站,周圍就很快聚攏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人,歌女高興,商家高興,市民高興。 傍晚飯後,柳永與蟲蟲坐在溫馨的小院裡品茗閑談。沒有平日的人來人往和突然的敲門聲,難得的有這麼一個清靜的夜晚。 柳永感慨地對與他相親相愛二十多年的紅顏知己蟲蟲說道:我也曾在地方上為官十年,我雖無範相的胸襟,像他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也自惜羽毛,還算清廉不擾民。他說的範相是指範仲淹。 景祐元年柳永進士及第,他被派往睦州任推官,他到任時,範仲淹剛剛從睦州知州任上離職,二人在睦州任上交臂而過,後來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柳永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道:竟奢靡,這是我詞中用語,僅三字,道出當今社會弊端。我這次到杭州,見過地方一位官員給聖上上壽的萊譜及禮品,看了讓人咋舌,幸虧門客諫止,才未送達朝廷。當今聖上不喜此風,注重勤儉節約,若真是將這份禮品置辦完,照單呈遞上去,是福是禍還真說不定。單從這一件事上看,社會這種糜爛之風著實讓人堪憂,越是地方上,越是一方諸侯,越是奢靡無度。特別是越往下走,到縣鎮村鄉去看,老百姓的貧困生活與官吏的驕奢淫逸更成鮮明對比。上行下效,這股奢靡之風不禁,恐非國家福祉啊。 當我見過了那份禮單,又聽人家議論送禮的奧秘,我才領悟到,可能隻有會這樣行事的才真正是當官的料,也才明白隻有這樣才能升官發財。有那麼一剎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過去的廉政為民、廉潔自律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別人還要說你是無能、假清高。這樣可怕的想法,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給我的觸動太深了。 蟲蟲一隻手托著香腮,一隻手擺弄著茶杯,深情地看著麵前的這位絲毫不顯老態的老人。她靜靜地聽著柳永述說,一幕幕往事,從她那依然如少女般清澈的眼前閃過,有的溫馨,有的浪漫,有的驚心動魄。這許多許多的事,有些是聽她的七哥講的,有些則是她和他共同經歷過的。 數考不中後的消沉與豪放,轟動京城的礬樓夜宴,臨軒放黜激憤填詞,振聾發聵的“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的豪言壯語,放浪形骸奉旨填詞的狂放,山東道上險些被占山為王的饑民當成採花大盜生吃了,進奏院事件差點兒成了刀下之鬼……,一幕幕往事歷歷在目。 柳永感慨地說道:“按說我也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了,什麼樣的高檔地方我都去過,多麼大的官員和富可敵國的富豪也都見過,也曾與當今皇上對飲談詞。我這幾十年是看著國家一天天繁榮昌盛過來的,我有條件揮霍,有推不掉的酒局歌局,可是我也見過地方百姓的貧苦生活和艱辛,礬樓普普通通一頓飯能抵上鹽民一家幾個月的花銷。唉,想到這些我就心疼,我真舍不得浪費啊,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奢靡過,這樣的鋪張浪費、暴殄天物不是好現象。國家不患貧而患不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因為貧窮,人民可以萬眾一心、意氣風發;因為不均,則會掀起人們反叛、仇視心理,激反民眾喊出均田地的口號。” 柳永手掌拍著膝蓋,連連嘆息,“我這一生別看是花天酒地,歌舞風流,但是一生從未真正奢靡過,一鐘一粟來之不易,真的不敢暴殄天物啊。” 蟲蟲是柳永一生的摯愛,她能在那汙濁的環境裡為他守身如玉,兩人間的親密關係甚至曾達到談婚論嫁的程度,隻因突遭變故才終止。但他們之間的友情、親情卻一直持續到今天。若是沒有突發的進奏院事件,慶歷年間,柳七哥就已經把她納為妾了,此時已經是兒女繞膝了。她不無遺憾地想著,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頭,讓她激動不已。她要給這個她愛慕、崇敬一生的男人以出人意料的驚喜。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京師第一酒樓礬樓又一場轟動全城的盛宴,即將在幾天後的夜晚上演。 二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一群穿著艷麗,花枝招展的歌女忽然像一股潮水般地湧進蟲蟲院子裡,頓時令小院如洛陽牡丹節時的一座花園,四散站立的歌女如同鮮艷的花朵開了滿院,姚黃魏紫,五彩繽紛,爭妍鬥艷。 遊走的歌女像穿花的蛺蝶,在柳永的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頭發暈眼發花,讓柳永這華發衰翁迷失在花海之中,耳邊滿是嘰嘰喳喳的青春絮語。 柳永迷朦之中終於聽清楚了,原來汴京城的眾多歌女在礬樓安排了盛大酒會,這二三十位歌女隻是派來迎接柳永的代表,礬樓那裡不知道還有多少歌女在那裡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