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看了,難得地開懷大笑。想象著經堂上的盛況,幾十上百的和尚雙手合十,師徒齊聲誦經,口中原來的南無阿彌陀佛,換成了明年再來一遭,明年再來一遭,他就忍不住笑。 他奇怪這首近乎詆毀僧人的詩怎會得以保留,便問和尚為何不鏟去?和尚反問道:“為何要鏟去?” “這不是汙辱寺廟嗎?” 老和尚道:“這是前年漲水時的事,水勢兇猛頗有水漫金山之勢,半山下的男女老幼紛紛躲到山上躲到廟中,內中有那黠慧少年刻詩於此。人說人話,我行我道。廟內方丈曾言,修行守住三事即可:事繁莫懼,無事莫尋,是非莫辨。又說道:住持有三要,曰仁、曰明、曰勇,仁者行道德,明者遵禮義,勇者事果決。施主臨事何嘗不是這樣呢?” 柳永聽了佩服其修行,忽然一道閃電劃過腦海,頓時頭腦一陣清明,這才明白老和尚是在指點迷津。他忽然悟到當年的臨軒被黜不一定是皇上有意地刁難自己,自己的反應過激了,如果平淡地接受下來,過後也許皇上還會特旨降恩,可能賜個“同進士出身”,再不濟也給個“特奏名”。 他也知道歷屆貢舉,禮部奏名進士到殿試時被黜落的很多,原因也許隻是一句話、一個字,甚至卷麵不乾凈等等。考生不管是多麼不服氣、不甘心,又能怎樣,隻有自認倒黴而已。 歷史上像自己那樣大鬧朝堂的有幾人?這也就是趕上當今聖上是個開明君主,寬容仁德,否則哪裡還會有今天的柳永! 半年後,柳永感覺身體不適,便下山到京口尋醫,病倒在京口客棧,病情日漸加重。 病中的他想了很多,一是這一生官場之路雖然坎坷、多磨折,總的來說也還正常,較之那些升得快貶得快,今天還在京城,明天貶往窮鄉僻壤的人要強上許多。且在屯田員外郎職上任職較長,輕鬆體麵,屯田員外郎雖然官職不高,可也還說得過去,最終皇上特授予郎中一職,也算畫上一個圓滿句號。 二是這幾年的詞填得很順手,詞的領域也在拓寬,罵自己“薄於操行”、“骫骳從俗”的漸漸少了,也許是由於去那花街柳巷少了,也可能是自我收斂,總之在填詞的題材和用詞上嚴肅了許多。至於能不能達到“白衣卿相”的程度,隻能交給世人品評吧,到了這會兒,他倒謙虛上了。 三是通知蟲蟲與否,在對待蟲蟲的問題上最是棘手。他當初離別時是下了狠心的,覺得長痛不如短痛,雖然幾次看到暗夜中的蟲蟲在獨自落淚,他都硬著心腸沒有起來勸慰。 他本以為過去一段時間後,感情上可以慢慢的挺過去,哪成想時間越久思念之情越深,這種離別之痛,可是與當年的臨軒被黜負氣出走,或者離京赴任的離別之痛有著天壤之別。那種離別固然也是痛斷肝腸,但是還能看到相見的希望,而今這樣的分手顯然已是生離死別了。 天還未亮,一夜碾轉難眠的他強掙病體來到江邊,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望著江邊葦草在淅淅瀝瀝的微風細雨中零亂地搖曳,沙渚上宿雁時時被驚飛,殘月尚在,東邊天際已現曙紅。他想自己固然是這樣愁苦,可遠在東京的蟲蟲會比自己更痛苦,他真想像大雁一樣長雙翅膀飛回東京,一頭紮到蟲蟲那溫暖的小巢裡,再不離開。 他有些後悔這次的決絕出行,傷了眾多紅顏知己的心,特別是在蟲蟲那顆善良的心上剜了一刀,現在他再也分不清當時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了。 他在沙渚上徘徊,挪動著沉重的腳步,嘴裡喃喃地嘟囔著,吟出一首《歸朝歡》: 別岸扁舟三兩隻。葭葦蕭蕭風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隻輪雙槳,盡是名利客。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雲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隻輪雙槳:意為乘車坐船的行人;浪萍風梗:喻行旅漂泊無定。) 這一生最虧欠的就是這個女人,就此割斷聯係,她即使痛苦一時,也許能夠挺過去,畢竟她年齡還不算大,手中也有積蓄,人生還有很長。可回過頭來想,蟲蟲性格外表柔和內心剛烈,一旦我二人天人永隔,不見上一麵,恐怕以她性格,很難平安過得去。況且自己每日思念她也是如刀剜心,自己的思念之情決不亞於她。 思前想後,權衡輕重,他還是寫了封信,並將這首詞附在信後,托人送信到東京。信送走了,他又有些後悔。 兩個月後,蟲蟲接到此信,匆匆趕到。 蟲蟲一到,柳永的病好了一半。兩人住到鎮上一家客棧,終於與蟲蟲重新聚首,喁喁半日,互道思念之苦。蟲蟲責怪柳永忘了自己,柳永道,哪裡便忘了你,隻是不願讓你多擔心呀。 他從身邊取出詞一首,調名《憶帝京》,是他前些時在病榻上寫的,詞曰: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 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隻恁寂寞厭厭地。係我 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展轉:即輾轉,翻來覆去的樣子;厭厭: 即懨懨,精神委靡之貌。) 柳永輕嘆著道:“這首詞寫了一段時間了,正是我眼下心情寫照。想來你也是思念我很苦,是也不是?抑或是我自作多情?這些天睡不著覺,想了很多很多。咳,可嘆我這一生對你不住,給不了你什麼,也不能經常陪伴你,辜負你獨自流淚。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啊,你呀你,可也牽係我一生啊!我有幾次想回東京,再不與你分開,都帶著行李到了江邊,又沒了勇氣,我怕受人恥笑呀。” 蟲蟲嬌笑著道:“你呀,都是讓自尊心鬧的,你若回京,大家高興都來不及,誰還笑你。你且先躺下,待我卸裝,我們躺下再說話。”柳永在帳內,朦朧間隻見蟲蟲嬌柔體態,仍如從前,隻是益發的瘦了,他想起他們二人初次在一起的情形,喃喃地在帳內吟道:“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 蟲蟲上了床輕撫著這個心係一生的男人,輕嘆道:“我知道你剛才吟誦這兩句,是又想起我們洞房花燭的那一晚,我也是此生難忘啊。你那時正是雄心萬丈準備一飛沖天,我那時正是豆蔻年華得遇意中人,人生顯得是那樣的色彩斑斕、前程似錦。誰能料到人這一輩子會有這許多的坎坷啊!你這人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一生吃了這多苦受了這多罪,在外飄流,今日一見仍然風流浪子習性未改……,你這身體也不好,不若明日我隨你廟內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