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眾人商議著如何辦理後事,將大家所鐘愛的柳七郎葬得風光體麵而且還要為世人永記,議定由大家共同決定的方式入葬,方才對得起柳郎。 蟲蟲強打著精神對眾人道:“你們中多數人來自東京和杭州,還有從棗陽、襄陽、儀真、山東、長安、嶽陽、蜀地等地而來,也有些姐妹來自其他各地,柳郎多曾在你們那裡住過一段時間,和有些姐妹也交情至厚。但現在情況看,移到你們不管誰那裡都不可能了,且不說柳郎仙去隻就在這一、二日,柳郎幾日前已親口向我們幾個姐妹囑咐了就葬在此地,這裡大好河山,英雄美人,足以配得上這位千古詞宗了。既然眾位姐妹如此癡情,我倒有個想法,不知你等同意與否?我想《樂章集》已經成書,你們每人帶幾冊回去,擇地葬一本,說是衣冠塚,似乎不妥,叫風流塚?又太俗,人不知所指是誰。就叫柳七墓如何?世人誰不知柳七之名,而且他又是我們的七哥七郎,大家看這樣行不行?我頭腦已亂,隻能想到這些了。” 眾人齊聲贊同,都道蟲蟲姐想得周到,柳七之名可以不朽矣。又道回去我們就營造柳七墓,好使我們在精神上也有個寄托。 酥娘見眾人安定下來,說道:“既然是大家同意這樣做,我這裡還有個想法,我們今天定個約定:每年清明時節,春風楊柳,眾姐妹各自在當地柳七墓前進行憑吊,隻是要對得起柳郎的風流才子之名,要少些傷感,多些詩情畫意,方才對得起這詞壇浪子,清明節舉行這項活動就叫做‘春風吊柳七’可好?” “春風吊柳七?好好!”眾人又是一片贊嘆之聲,詩情畫意,美女如雲,正合了柳郎性情。 夜深了,淒風慘雨。 蟲蟲苦苦勸退眾人,自己獨守著已漸入彌留之際的柳永,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淚水流到臉上,流到下巴,打濕了前襟,打濕了她和柳永的衣裳。 蟲蟲的獨白如泣如訴,“七哥呀,你可知這些年我為你擔了多少心?那一次次的離別傷透了我的心,一次次猝不及防的沉重打擊令我驚惶失措,你讓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和提心吊膽,我的心碎了,我的心疼啊!還好,上天這次的安排還‘挺好’,我情願看到七哥先我一步而去,死在我懷裡,我也不願七哥看到我臥床不起時的傷痛欲絕。七哥啊,好在你還不知,我也已重病纏身,追隨你的日子也不遠了,我也就不必憂心那沒有你的漫長的孤獨歲月了,這倒讓我心裡好受了一些。” 蟲蟲眼前幻化出她與柳永幾十年來相親相伴、懷念關愛的一幕幕畫卷,她在心裡感嘆著:從瑤卿姐那句詩“一生隻為情顛倒”,顛倒一詞讓我想到顛狂一詞。七哥呀,你和我就可用顛狂一詞概括,哥為詞狂,妹為詞顛,蟲妹不單是妹為詞顛,妹妹還為哥狂啊。和七哥在一起,我這輩子沒白活,經歷過人世上的大風大浪、兒女情長、愛恨情仇、生離死別,還有輝煌與失落,我一個風塵女子也在塵世中顛狂了一回。 這一晚,昏暗的油燈下,燈花在鉆進來的秋風中搖曳不定,似乎預示著這風流一世、詩酒一生的大詞人柳永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人生盡頭。 摟著骨瘦如柴、相愛一生的柳七郎,蟲蟲的淚水已經流乾。 柳永勉強睜開雙眼,依稀辨得蟲蟲模樣,朦朧中覺得蟲蟲也同自己一樣形銷骨立,耳中模糊聽得蟲蟲喃喃自語:“不久之後我就會追隨我心愛的柳郎而去,我死後就葬在你的墓旁,生不離死不棄。生雖不能與你為妻,死亦不能與你合葬,但願上天讓你有知,總是有個‘人人’與你相伴。” 是夜,柳永頭枕在蟲蟲腿上安然逝世。 一代詞宗柳永魂歸虛無,軀歸塵土,這一刻,塵世的喧囂躁鬧,隨著這個人的歸去,都沉於寧靜。那悠揚悅耳的詞章,那弦管競奏的新聲,那無數清新靚麗的歌喉,都隨著斯人的逝去而漸漸沉寂。 宋代的城市再無往日那徹夜連天的繁弦脆管,易唱好聽的詞曲越來越少,而供人吟誦的、豪邁的詞漸漸走上前臺。宋詞最輝煌的時代,因柳永的離世而成為過去,又一個輝煌的時代正悄然而來登上舞臺,人類社會就是這樣不停地在滌蕩更新中向前發展。 柳永雖然永遠的離去了,但是,對於這個人的爭議,或贊或嘆,或咒或罵,還將伴隨他的名字幾百上千年,不知他生前對此是擔憂還是期盼。 一些人隻看到他那奇情香艷的一生,活得風流,活得瀟灑,活得精彩。又真正有幾人知道他一生受到的挫折、打擊、屈辱和苦悶啊!對柳永一生遭遇因而嫉妒,因而同情,因而幸災樂禍,這都隻是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他。隻有撇開偏見,公正全麵地看待柳永的一生,才能由衷地理解、贊羨、歌頌這位偉大的詞人。 果如歐陽修所言,就在這嘉祐二年(1057年)深秋,一代詞宗柳永溘然逝去。柳永也許帶著事業成功的喜悅、人生的些許遺憾、生活的挫折和痛苦離開人世。 人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有些事情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就在他逝去的前一年,一個將來詞名幾乎可以與他比肩,同樣精通音律,甚至同樣風流浪漫的著名詞人誕生了,這個孩子叫周邦彥。柳永追求一生、未竟的事業,二十年後就會有人接續,繼續推動宋詞的發展並沿著他開拓的道路走下去,冥冥之中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隻是柳永卻永遠的不知了。 他永遠不知道的事還有:宋祁死於嘉祐六年(1061年)五月;趙禎皇帝於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二十九日駕崩,謚為仁宗;老友歐陽修於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七月病故於穎州。 一代詞宗柳永病逝於金山僧舍,後人對這位聲名赫赫,對發展宋詞有重大貢獻和奠基作用的傑出詞人的一生慨嘆不已,有人模仿瑤卿當年在礬樓隨意吟唱的幾句詩,編出一首俗詩,基本概括了柳永這波瀾壯闊不平凡的一生,詩道: 浪子萍蹤東飄西蕩,填詞度曲闖入汴梁。 赫然聲振秦樓楚館,誤了功名難登金榜。 不惑之年再返開封,前途不定心中恐惶。 礬樓幾度良宵盛會,魚龍混雜人間天上。 天子垂青談詞論道,令人垂涎無限風光。 臨軒放黜驚魂喪魄,蒼皇激奮出口成章。 自暴自棄形骸放蕩,瓦子勾欄花街柳巷。 名伎如雲縱情詩酒,流言困擾名聲全喪。 凡夫眼中總是荒唐,風流淵藪常存雅量。 知己紅顏幸有二三,相攜柳郎共度難關。 奉旨填詞京城狂放,霖鈴一曲響徹藍天。 景祐登第立顯身手,奈何官場傾軋難防。 縱有良才無緣舉薦,遊宦區區南來北往。 屢有機遇交臂而過,名聲顯赫屯田任上。 隻堪填詞冥思苦想,嘔心瀝血白衣卿相。 生時遭妒死後遭罵,恰如美酒歷久彌香。 詞為名家金聲玉振,一生磊落異彩華光。 斯人不朽樂章長存,名垂青史光被古今。 四 次日晨早,眾歌女哭罷。 蟲蟲與眾人約定:擬一墓誌銘,簡單明了即可。三日後下葬,不必再專門通知任何人,隻在廟門張貼一張告示。瑤卿勸蟲蟲道:“你是我今生的好姐妹,現下你身體如此消瘦,千萬不要病倒了。” 蟲蟲淒慘地一笑:“柳郎仙去,我的心也隨他而去了,唉,這副軀殼還要它何用?” 瑤卿勸道:“千萬不要這樣想,為了柳郞,我們還是好好地活下去吧,柳郎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心安。” 蟲蟲道:“好吧,就聽姐姐勸。我現在確實心裡慌亂再也支撐不住。後麵之事就由你全麵張羅吧。” 棺材歸位,將要封棺槨,瑤卿然忽哽咽著道:“眾位姐妹,隻今將與柳郎天人永隔,誰還想留下些念想請自便。”說罷,抬手取下頭上金釵,揮手扔到棺蓋上,退到一旁垂淚。眾歌女一見,紛紛走上前去將所戴箆、簪、手鐲、戒指、香帕、紗巾投入穴中。 人群中站立的筱篁搶前幾步撲入穴中,她靠在棺槨上,“唰”的一聲自身邊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在眾人的尖叫聲中,筱篁打散了一頭秀發,用剪刀喀嚓喀嚓地將頭發剪下,拋在棺槨周圍,人也昏倒在棺槨旁。有人連忙上去搶救。一旁的歌女見了,紛紛效仿,搶過剪刀剪下自己的秀發。 在震天的哭聲中,更有不少人哭倒昏死在棺槨旁。 是日,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山上山下,廟裡寺外,江上岸邊,人山人海。有哭有笑,有歌有鬧,世間百態盡在其間。 江心一隻大船上,船客們興致勃勃地看著江岸上的熱鬧景象。一客問:“這裡是在乾什麼呢?像是發喪,又像是嫁娶,更像是廟會,莫非今日祭神?這地方的習俗可是怪得出奇!” 艄公笑道:“客官有所不知,確切說是出殯,隻是走的這位是而今聲名最響的柳七柳屯田,柳七爺生前在秦樓楚館中享名一輩子,這一生結下的紅顏知己無數,恐是這些歌女舍不得他走,故此紛紛千裡而來送他一程。這幾個月來,這裡天天都是這般熱鬧。嘖嘖,不過像他這樣活到這份兒上,確也值了,鮮花美女、美酒佳肴終日陪伴,他這一輩子真沒白活。放在別人身上,別說苦苦追求奮鬥一生得不到,就連做夢也夢不到呀。話又說回來,人活到他這份兒上,臨死這關恐怕不好過,牽腸掛肚,他又何嘗舍得這錦繡之鄉呢?” 船客們艷羨不已,爭著要下船登岸,一睹這世間亙古未有的異事奇景,一精壯漢子分開眾人道:“這大伯活得真爽,生前風流,作鬼也風流!” 風流一世,一世風流,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我說風流好,人說風流惡,人生千載後,誰人為我說風流? (第三部完) 2014年1月至2015年10月初稿於北京 豐臺花鄉 2016年12月完稿於病目期間 2020年3月定稿於澳洲伍倫貢城市海灘 2023年10月大修終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