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罷,柳永感激地看著這個今生的紅顏知己,慢慢的如訴家常,再不是往日那一說到詞便是豪情縱橫狂放不羈的樣子,而那形態仿佛是神遊八荒飄忽不定,他緩緩的、斷斷續續地道:“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 蟲蟲聽著,早已淚眼漣漣,情不自勝,泣道:“《離騷》寂寞千載後,《戚氏》淒涼一曲終,終不成你我就要在這淒涼之地分手不成?你讓我如何獨活於世上!” 晚上,一切都安靜下來,柳永讓蟲蟲扶著到院內,柳永道:“還記得那首巜鶴沖天》嗎?那是當時一時激憤之作,卻也是我平生誌向的公開表白,可說是我心雄萬丈得意之作,詞雖說不一定有多好,但卻是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庶不負我平生所學。也是我留給你,留給她,留給你等所有人的一首詞吧。” 柳永用微弱的語氣吟道:“偶失龍頭望,……如何向?……何須論得喪。” 一扇扇的門無聲地打開了,歌女們緩緩地圍攏到柳永身邊,齊聲曼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在蟲蟲等人的攙扶下撐住微微顫抖的雙腿,用微弱的聲音道:“我這一生以詞揚名,追求的是以酒為魂千古風流的境界,目標是做到‘白衣卿相’,至於是否達到這一境界和目標,多年之後還有人記得我的詞和我這個人就不得而知了。這一生中我最要感謝兩個人,一是當今皇帝,雖然那年臨軒黜落對我打擊極大,可也確實造就了我在詞上今天取得的成就和地位,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既不敢自誇也不會妄自菲薄。現在想來,我一點兒也不怪聖上,皇上是個開明、有進取心的好皇上。人活一口氣,靠著這口氣,我才支撐到今天。再有一個要感謝的就是你們眾多姐妹,哪個對我都是真心實意的。” 說著轉身麵向蟲蟲,“當然了,最讓我感激不盡的就是你蟲蟲妹了,沒有你的幫扶、支持、鼓勵、不離不棄,我可能早已落拓、淪落不堪了。我這一生什麼都沒有給你,隻有不時地引得你傷心、掛懷和煩惱,我真是心中有愧啊。人到了此時,該放手時須放手,見到你們這些知音圍在我病榻前,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說到這裡,柳永輕輕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庭院裡隻留下輕輕的啜泣聲和秋風落葉的沙沙聲。 一個歌女悄聲地對身旁的人說道:“想不到平日如此瀟灑開朗,極是達觀通徹之人的柳永也會像常人一樣,臨去時也是這樣傷心,難分難舍,仍免不了俗人之態。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我看可以改為:人之將死,其言也憫;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哎,世上到底有沒有人能看透生死?” 旁邊那個歌女回道:“真到生死關頭能有幾人大笑而終?即使有,我看多是假作狂放而已。七哥這是真情流露,人的本性使然,談不上放手不放手,七哥真是至誠君子也!” 蟲蟲側坐在床榻上,輕輕握住柳永那一生不知寫下多少詞章的右手,心知這隻手再也拿不動眾歌女心裡那如椽巨筆了,心裡一陣愀心裂肺的痛,蟲蟲強忍著悲痛喃喃地對柳永道:“郎君現在可以放寬心了,我想起詩聖杜甫的那句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我笑那些當朝的高官顯宦,別看現在名噪一時,誰能如你柳郎,也許千百年後尚有人記得,而這些人若想留名,恐隻能靠你的名氣才會有人知曉。” 跟進屋來的歌女們也七嘴八舌地道:“是啊,這官吏是一茬一茬如流水般輪換,幾十年、上百年下來,誰還記得哪個丞相哪個將軍?即使知道某人的一知半解,也無非記得當官時是否做了一兩件好事。有哪個會如柳郎那樣流芳百世,你的詞章口傳心唱,永遠活在蕓蕓眾生的心頭,君此生實在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人生歲月苦短,及時行樂,又能留名,這種兼而有之的事,他人是求之不得的。七郎身後名恰如窖酒,愈久彌香,時間越久越濃洌,可蓋過今時所有人也!”眾歌女又是感慨又是安慰。 蟲蟲深沉地道:“你剛才說什麼都沒給予我,這個說得不對。你給我留下了這麼多的詞章,比哪位姐妹的都多,一想起來裡麵有那麼多的美好回憶,這就是你送我的財富啊!遠比那些金銀珠玉寶貴百倍。你的詞對我來說,最大的價值是給了我做人的尊嚴,初看兩首、三首時還不覺得,但看了你的《樂章集》,將這幾百篇的詞章匯聚到一起,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既有美麗的外表又有善良的心,活得也是有聲有色、無比精彩!” 瑤卿與歌女們非常贊同蟲蟲的話,你一言我一語地道:是啊,蟲蟲的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柳郎給了我們做人的尊嚴。我們真的要感謝柳郎,在你的筆下,我們不再是卑微低賤的人,我們和市井百姓一個樣,不同的是,我們還會給後人留下永遠美好的形象。 在你目前存世的兩百餘首詞中,將我們這些被打入賤籍不被人正眼相看的女子描繪得是如此的美,我們感謝你!我們熱愛你!我們更要報答你,將來我們還會收集更多你的詞作去充實你的《樂章集》! 在柳郎文彩華麗的筆下我們看到了自己,我們不再隻是男人渲瀉感情的對象,我們是雨後高天上絢麗的彩虹,我們是汴水夾岸的楊柳輕風,我們在你的筆下是那樣的生動和富於色彩。我們是一群一群翱翔於九天與塵世間的飛天仙女,綻放青春,唱出天籟新聲。在你柳郎的筆下,《樂章集》是一個充滿青春快樂、幸福追求的甜美家園,隻有在你創作的家園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們才是真正的主人,在這裡,減了一分狎昵,添了一分癡情,我們也能直起腰板做人。柳郎的偎紅倚翠淺酙低唱,柔情似水情意脈脈,是真誠是平等是尊重,給予我們以極大的尊嚴和愛護。 感謝柳郎!你讓我們這些被視為賤籍的人與你的華彩樂章一起永生。沒有大宋國朝,沒有柳永,沒有你的華彩樂章,我們依然隻會同歷代的妓女一樣遭人鄙視。 誠然,你的詞曲可能沒有使你獲取到你心中所想的政壇上的前途,但你的詞卻早已突破了詞隻表現花間與尊前的局限,讓填詞植根於民眾和社會,使之成為最受大眾喜愛的文學體裁,這個高度是他人不能企及的。這些評價是當今社會上一些有份量的人士在飲酒之時提到的,我們心中很認同這樣的評定。 你的詞語言通俗,音律協美,易於流傳,當所有這些人都已逝去,當這個朝代也已成為過去,但你的詞不會被人遺忘,它們會代代相傳,你的聲名將在史上永遠不朽。 柳永動情地環顧周圍,多數女子他叫不出名字,他隻是哽咽地道:“愚兄真心的感謝你們,謝謝你們不遠千裡的來看望我,謝謝你們的大力幫助!” 眾女子你一句我一句的,什麼也聽不清,巧巧擠到柳永麵前,趴伏在他的膝下,仰臉望著柳永清矍的臉龐,自言自語地道:“要說感謝,該是我們感謝七哥你呀。感謝的話就不多說了,我代大家說一句話吧,就一句。” 巧巧深情地看著柳永,眼中飽含著淚水,“當我們年輕時,我們有你;你如今老了、病了,你還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