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是盛夏時分,雖然過了掌燈時分,但是依舊能夠感受到太陽熱辣辣炙烤的溫度,鬆樹滲出了厚厚的鬆脂,隻有垂柳蔭蔭臨水而立如同身姿曼妙的少女,樹蟬在柳枝上歡唱不已,一聲浪過一聲,讓人心生幾分倦意和煩躁。唯見滿塘粉白玲瓏的蓮花襯著碧綠的連天荷葉,在霞光的映射下,攜著晶瑩滾圓的顆顆露珠,格外醒目在明媚的陽光裡。 頭頂日曬如金,荷塘翠意深深。萬荷叢中,一名身穿鵝黃色漩渦紋紗繡裙的窈窕女子背身而立,婀娜身姿似一朵剛出岫的輕雲,幽幽低語道:“玉雪竊玲瓏,紛披綠映紅;生生無限意,隻在苦心中。” 話音未落,有女眷提著羊角燈籠徐徐移動,一個裊裊婷婷的婦人跟隨在其後,一雙澄清的眼眸倏然一亮,悠悠道:“五爪金龍縹的巨毒剛剛被汲取出來,你就這麼有閑情逸致出來賞光了?” 鵝黃色衣服女子微微一窘,轉過身來正是彤兒,她的神情有幾分怯怯,略顯謹慎道:“我嫌房間裡悶得慌,才想出來走走。” 婦人俏麗一睇,不覺揚唇冷笑道:“你不僅嫌房間裡悶,還嫌自己娘管教嚴,呆在家裡不自在,寧願在外麵流落街頭當小叫花子,整日女扮男裝和小痞子混在一起,也不願意回來聽你娘囉嗦!” 彤兒的目光仿佛被點燃了火苗的紅燭,抬頭微微一愣道:“你一直派人跟蹤我?” 婦人細長的眸子飛揚起一抹凜冽,撥了撥鬢邊的碎玉串珠流蘇,輕蔑地道:“當初你要離家出走,我讓你立下誓言不得在外使用我蕓水宮本門的絕學武功。你天生就不是練武的料兒,除了寥寥幾招輕功和花拳繡腿可以使用,還會什麼?當真以為可以自保?”說著,她柳眉倒豎,細細數落道:“當日在紫關鎮,你以為那買餅的大漢手中揮舞著菜刀是泥巴做的,不會在那個臭小子舉刀之前砍傷他?在滎陽城郊,你以為崆峒派那些殺手會手下留情讓你僥幸逃脫?你呀,還真是天真,不是把自己當做幸運星,就是把那個臭小子當做幸運星了!” 彤兒手指繞著衣上的絲絳,目光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我覺得他就是我的幸運星,會真心實意地保護我。” 婦人眸中有深邃如同磷火的光芒,忿然道:“你懂什麼叫真心實意,僅憑一麵之緣嗎?一個一無所有的市井小子,沒有一技之長傍身,除了有當小白臉的幾分俊俏之外,就一無是處!” 彤兒漲紫了臉,剪水秋眸閃過一抹不以為然道:“娘,如果這些天來你有在我身邊默默關注,就不會覺得他一無是處了,他對人仗義,頭腦有悟性,雖然有時候油嘴滑舌,但並不是插科打諢之輩。” 婦人以戲謔之色“哦”了一聲,耳垂上的米珠墜子盈盈晃動,取過一把孔雀藍羽半遮著臉,一遍扇風,一邊喃喃道:“我可沒這閑工夫管你的糗事,讓司琴和斂秋在暗地裡跟著你,可不是為了看你犯花癡。那個臭小子,我不管他是毛豆、青豆,還是豌豆,總之,讓你紅豆相思是別想了!我的女兒可不是簞食豆羹之流就能引誘的。” 彤兒心中惻然,眼底含有幾許哀傷和茫然,聞言慨言道:“你的女兒在你心目中就是一個累贅,讓你這也不滿,那也不滿。既然如此,我喜歡什麼樣的人,走什麼樣的路,也就不必勞駕你操心。” 婦人抬起眼眸,臉色微沉,那是一張驚艷四座的嬌麗容顏,正是白珊,即後周將神武安君的女兒,當年在夏侯寧波大婚當天擄走夏侯梓陽的黑衣人。她輕笑一聲,笑聲澀然讓人聽了覺得心底發酸,深情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道:“郭一彤,我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將你拉扯長大,就是為了讓你與我處處爭鋒相對嗎?你身上留著我的血,卻沒有一點地方像我,你是郭家向我討賬來的嗎? 彤兒紅了眼圈,微微遲疑,還是開了口,一臉茫然道:“一直以來,我就有一個疑惑,既然你這麼憎惡郭家,為什麼要和我爹生下我來?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白珊本自鬱鬱,聽她如此一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喝道:“郭家害著我家破人亡,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自己也後悔,不應該犯了糊塗,生下你來,葬送了自己的半生。” 彤兒眼眸澄澈清定,坦然而望,定定道:“我知道你後悔,那我爹呢?他人到底在哪裡,你恨郭家,你也恨他嗎?我想見他,知道他是誰?” 白珊心緒如扇尚未收攏,銜了一絲冷笑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我自己,不該對郭家心慈手軟,不該對你爹動了真情,不該對你這般遷就,這樣我就不會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說著,她眉心倏地一跳,眸中迸發出寒意的銳氣道:“既然你喜歡上這個臭小子,我就殺了他,讓你也知道什麼叫做恨字!” “娘,你愛我爹嗎?你如果動過真情,就應該明白那種感覺是自己難以把持和控製的。”郭一彤聞言一怔,壓抑住內心愴然不已的慌亂,很快鎮定了神色,婉聲道:“我喜歡他隻是一種難以言喻又輕飄飄的感覺,如果你殺了他,這種感覺就會變為刻骨銘心的遺憾,成為一輩子都戒不掉的癮。” 白珊被一句話噎在了喉頭,仿佛勾起了記憶裡一些前塵往事,細黑的眉微微蹙起,直言道:“喜歡總是越動真,越卑微,越疏離,越糾結。其實愛情無論得到與否,都會產生缺憾,你如果忘不了隻是因為你還放不下,一旦在心底放下了,就自然雲淡風輕了。” 郭一彤眼中一熱,聲音微有涼意道:“娘,你愛我爹嗎?這麼多年來,你又真的放下了嗎?” 白珊的眸光在片刻之間黯然了下去,仿佛被拋入井底的燭火,轉瞬失去了光澤,聲氣聽不出任何感情道:“我曾經很愛過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你爹,在決定嫁給你爹的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放下了!”說著,她容色平靜了下來,伸手撥一撥身邊垂柳搖曳的翠葉,輕嘆一聲道:“人生,總會遇見四個人,分別是自己、自己愛的人、愛自己的人和陪伴自己終老的人,如果足夠幸運,後三者會是一個人,可惜我從來不走運,他們各是各,全都拋棄了我,沒有一個人能夠陪伴在我身邊。” 郭一彤眸光灼灼發亮,嬌美的容顏仿佛一朵含露待放的薔薇,猶見露珠輕盈,側頭想了一想,唇角一動道:“娘,我不相信我爹會不要我,會拋棄我們。他人在哪裡?我要去找他對質,他為什麼不辭而別,為什麼那麼狠心割舍自己的妻女,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白珊肅了臉容,眼風斜斜掃過,聲線陡然嚴厲道:“能有什麼苦衷?無非是男人見異思遷,被濁世功名富貴所迷惑,不甘於困於山野樊籠之中!” 郭一彤低首垂眉,默然片刻,終究覺得不可置信,昂首道:“我相信爹不是那樣的人,也相信娘能夠理解爹的苦衷,否則,你也不會對夏侯山莊的事這麼上心。” 白珊倨傲地看著她,笑意清幽道:“彤兒,你錯了,我對夏侯山莊的事情不叫上心,叫‘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所有的一切都毀在了大祭師的一句寥寥預言上,不甘心白家世代被風魔咒所拖累,不甘心自己的一片真心錯付!我以為自己嫁給了愛自己的人,就不會遭遇你姥姥被人拋棄的命運,結果證明我錯了,男人的心總是善變的,能守住不變的承諾,卻留不住善變的心。” 郭一彤麵色詫異,卻仍不減狐疑之色,停一停道:“大祭師到底預言了什麼?與夏侯山莊有何關係?風魔咒的咒語又是什麼?我們白家為什麼不能得善果?” 白珊眸中一亮,秀眉一軒,容色如沉水道:“當日你去找過紀子惡,對了暗號,他不是給了你一個茶盞,上麵寫著‘夏日可畏,風雲再起’嗎?‘夏’指的就是夏侯山莊,‘風雲再起’指的是變幻動蕩的局勢,至於到底是風雲不測還是風雲叱吒,那就不得而知了。”說著,她深籲一口氣,麵龐隱隱透出鐵青色,一個轉身廣袖舒展,聲音清越仿佛碎冰玲瓏道:“我白家世代盡出絕色美人,皆有傾國傾城之貌,但是祖訓不得與世相爭,隻能悠然生活於無憂穀中。可是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姥姥在無意之間結識了後周將神武安君,並且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竟違背了祖訓與他私通,結果被他無情拋棄,正言中了風魔咒‘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的預言--現在,這個魔咒又延續到了我的身上,將來會不會也成為你的宿命?不得而知,所以,我不甘心!你就死了對那個毛豆的心,休想離開無憂穀!” 郭一彤聞言一怔,抬著嬌怯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眸,堅定道:“娘,我不相信宿命,如果沒有去嘗試就認輸,我也會不甘心!” 白珊神思似乎有些飄遠,笑意淡薄如雲岫,冷冷打斷道:“天命不可違!你若不服,一味強求,最後,隻會讓你付出更為慘痛的代價。我也曾年輕過,悸動過,天真過,以為自己隻要不走你姥姥的路,找一個愛自己勝過自己愛的男人在一起,就能廝守終身,白頭偕老,結果呢?還不是沒法破局!你竟然不願死心,我立馬就去殺了那個臭小子,這樣就簡單多了,來回路途加上,他活不過一個時辰!” 郭一彤目光黯然失色,瞬間又被點亮,眸光一閃道:“他是夏侯山莊的人,這是不是也是天意?” 白珊心頭大震,霍然轉過走,詫然道:“你說什麼?這個小痞子和夏侯山莊有什麼瓜葛?怎麼會是山莊的人?” 郭一彤眨巴著明眸,心中分明通透神情卻期期艾艾,絮絮將毛豆是夏侯素菲之子雲蕭蕭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通,從幼時被歹人拐走負傷,到被天山半坡道人收留,再到十二年之約,隻是隱瞞了毛豆是被夏侯梓陽趕鴨子上架冒名頂替雲蕭蕭的實情,將毛豆的身世完全嫁接到了雲蕭蕭的身上,仿佛自己被蒙在鼓裡一般。 白珊聞言後微微愕然,神色稍轉,旋即平一平氣息,仿佛勾起了什麼回憶,神思似乎有些飄遠,眼底那種寒冰似的冷漠逐漸融化,放緩了語氣道:“原來如此,他居然是夏侯素菲的兒子,還真是天意!”說著,她輕輕撫一撫郭一彤額前的發絲,飽滿的唇色似盛開的玫瑰,銜著一絲快意道:“彤兒,你的眼光還不錯,說到底,你與那雲蕭蕭還真有些緣分,當年我與夏侯素菲有過戲言,如果各自生了男孩和女孩,適時就配成兒女親家,想不到真得有可能一語成讖。” 郭一彤眉心倏地一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半是詫異半是驚喜地道:“娘,此話當真?你怎麼會與夏侯素菲有交情?” 白珊微微沉吟,眸光一沉道:“她是一個招人憐愛的好女人,誰和她相處,都會覺得有幾分舒適,可惜,一份愛情,把她變成了可憐、可笑和可悲之人。” 如此一說,郭一彤似乎從往昔看過的戲中有些頓悟,秋水明眸望著白珊,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如果兩情相悅,自然是相看兩不厭,越看越可愛。如果你愛他,而他不愛你,是可憐;如果你明知不愛,卻還死纏難打,是可笑;如果你已經很可笑了,還死去活來不放手,是可悲。” 白珊笑得穩篤,眉眼間沉吟之意更深,輕嘆道:“你呀,整日喜歡看《鶯鶯傳》《霍小玉傳》這些不正經的傳奇,真不是能規規矩矩守在家裡的女孩。”說著,她眸光深沉如靜潭,帶著餘暉水上粼波一點的亮色,怡然一笑,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絲悵然道:“不過你說錯了,她的可憐是因為明明兩情相悅卻不能在一起,她的可笑是因為明明做了別人的替罪羔羊卻還心甘情願地往火坑裡跳,她的可悲是因為明明毀了自己一生該恨的人卻成為一生摯愛……你說,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很笨,人善被人欺,和她打交情,自己不會吃虧!” 郭一彤揚眉驚詫,聲線清潤道:“娘,那你打算怎麼對待毛豆?不,是雲蕭蕭!” 白珊淡淡籠煙眉揚起,又拈了一枚如彎刀的柳葉在手中把玩,沉靜似水的麵龐上仿佛聚雪凝霜一般,聲線綿綿如同寒針刺入海綿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窮通得失,聽天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