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值黃昏時分,分外耀眼的強光從樹梢噴射出來,將青山染成了血色,丹霞瑰麗仿佛一匹流光溢彩的上好的綾羅鋪滿天空。夏日炎炎的炙烤尚未褪去,沒有一絲絲想要消暑的涼意風聲,顯得傍晚格外地煩躁。在慈元殿中,鑲嵌有斑駁水晶的朱錦繡簾掛在門上一動也不動,隻有燭臺上明明滅滅的燈火在不斷跳躍,映照著朱紅壁影下宮墻深深的寂寞。 淑妃楊思思一襲雪白廣袖流仙裙站在廊簷中,翹起赤金鳳尾瑪瑙流蘇護甲逗著一隻羽色鮮艷的華麗吸蜜鸚鵡,身邊忙碌著幾個宮人正將花房剛剛送來的數十盆小南強、萼綠君和月月紅擺放得錯落有致,陣陣花香撲鼻,絲毫沒有引起楊思思的興趣,她頭也不抬地梳理鸚鵡的羽毛。 貼身侍女水玲侍奉在側,從宮女手上遞過內務府新送來帶著沉水香的玉蘭色單絲壁羅龍裙料子,仔細翻看過後,抿著嘴笑道:“娘娘,這可是蜀地上好的絲綢緞料,圖案栩栩如生,乃由細如發絲的萬千金線織成,不僅花重色復,飄似雲煙,燦如朝霞,而且經過了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長途跋涉才抵達了京師,實為可貴,按照宮裡的規矩,隻有郭皇後才能享用,可見皇上對您的用心!” 楊淑妃絲毫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從鑲玉的食盒中挑選飽滿香脆的堅果給鸚鵡喂食,淡淡地道:“那又如何,說到底不過是一件輕飄飄的衣物罷了,就像這華麗吸蜜鸚鵡,雖然住在精致的金絲楠木鳥籠裡,喝的龍亭山特製的泉水,吃的尋常百姓人家可能一輩子都享用不起的食物,可是終究隻是一個供人享樂的玩物,一隻不懂七情六欲的鳥!” 侍女水玲麵上微微露出難色,小心翼翼覷著楊淑妃的神色,忙轉移了話題機靈道:“荊王殿下此次出去辦事,特意為娘娘繞道到滎陽興國寺祈福,真是孝順。” 楊淑妃聞言慨然,平靜的麵容難得浮現出一縷欣慰的笑意,展顏道:“這孩子,就是太把什麼事都當真,我不過是隨口說說傳聞滎陽的興國寺乃因慧悟禪師‘上有天命,尊佛興國’的相術而命名,他就放在心上了,一別幾日都逗留在外,著實還讓我有些擔心。” 侍女水玲粲然一笑,曼聲輕盈道:“娘娘,慧悟禪師乃第一古剎白馬寺的方丈,德高望重,他的相術豈會有不靈之理?荊王殿下為人謙和,彬彬有禮,克盡孝道,這是宮裡人所皆知的事情,娘娘真是好福氣!” 話音剛落,一個身穿冰藍色上好絲綢繡著四爪蟒袍的挺拔身姿打起祥雲瑞彩的珠綾簾子走了進來,漾著一抹溫婉的微笑道:“是誰又在背後偷偷地說我的壞話了!” 侍女水玲應聲立馬迎了上去,將簾子從來人手中接過掀著,躬身抿著唇道:“荊王殿下,奴婢雖然沒有念過什麼書,但是經過淑妃娘娘的悉心教導,‘不在人前說狂話,不在背後說人閑話’這點處事的道理,還是懂得。” 來人正是荊王趙曦,他靜靜施禮,動作麻利地上前為楊淑妃添上茶水,笑語嫣然道:“母妃,兒臣可不是三歲孩子會把什麼事都當真,隻是對您的事格外上心。這不,兒臣一到汴京宮城,就馬不停蹄地趕到慈元殿看望母妃了。” 楊淑妃玉白的麵容泛起內心掩飾不住的憐愛,隨手將茶盞撩於一邊方桌上,從一旁果盤裡拈起一顆肉質軟糯的鹽津桃肉果脯蜜餞,遞到趙曦的嘴前,打著趣道:“曦兒,你進我慈元殿之前,是不是都要先嘗嘗這些果脯,嘴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 趙曦一口將桃肉蜜餞緩緩咽下,清峻的麵容浮現幾分得意的神色,低首斂眉,討巧道:“母妃,父皇此次南巡,雖然同行的嬪妃不少,但是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您,連郭皇後都要對您有幾分妒忌,您為何要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南巡陪駕呢?是不是舍不得兒臣,或者要吊足父皇的胃口?” 楊淑妃麵色平靜如澄藍湖水,神色清冷道:“後宮最不缺的就是嬌艷如花的容顏和奉承獻媚的妖嬈,我又不是二八少女,不喜歡去湊這份熱鬧。” 趙曦蘊起一抹笑色,拈起身邊一朵開得如瀑流瀉的月月紅,隨手擰下一片片花瓣撕碎了把玩弄在桌上,不鹹不淡道:“母妃既然知道後宮百花爭妍,自己韶華不復青春年華,就應該更加珍惜父皇的恩寵,這不僅是對自己好,也是為兒臣的將來著想。 看著花瓣零零碎碎地撒了一桌,楊淑妃褪下護甲,將指若蔥根的十指浸泡在加了陳醋的熱水中,目光示意侍女水玲將趙曦擰下的月月紅花瓣也一並放入熱水中,口吻發沉帶著暮色沉沉地道:“你離開昭文館去了一趟滎陽,說話越來越有親王的範兒了,對母妃也能評頭論足,一番說教!母妃知道自己是老了,不用你這般心急火燎地提醒。” 趙曦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微微斂容,趕緊從一旁宮女的手上取過一個用沙棗青玉製成的玉輪,輕輕地在楊淑妃臉龐上滾動,暖聲勸慰道:“兒臣怎敢有半分詆毀母妃的心思,這宮裡上下誰人不知父皇最寵幸的妃子便是母親。此次慈元殿失竊,父皇也是因為擔憂母妃難過才派孩兒速速追查明月珠的下落,還額外賞賜了慈元殿金累絲點翠珠釵和綾羅綢緞,可見父皇對母妃的情意豈是後宮一路鶯鶯燕燕能夠與之相媲比?” 楊淑妃眉目恬靜,仿佛安然承受,在沉默半響之後,瞬然睜眸看了趙曦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靜靜道:“兵法中講究以退為進,曲折迂回,張弛有度。後宮的明爭暗鬥,勾心鬥角也一樣。操之過急隻會過猶不及,不如順其自然。” 趙曦眼中一亮,心思被欲望和利益所羈絆,猶自不放心地道:“仲父常說‘一等二靠三落空’,後宮猶如四季花開不敗的禦囿,妃嬪各擅其美,竭盡所能爭寵,還望母妃三思而後行!” 聽聞“仲父”兩個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楊淑妃心中有所悸動,驚起一圈漣漪,吩咐侍女水玲帶身邊宮女到禦膳房催菜,續而抬起水波柔和的眼眸注目於趙曦,寥寥相應道:“是你仲父讓你到我這裡來說教的?” 趙曦揚了揚唇角,正色低語道:“仲父深謀遠慮,處處為孩兒的前程著想。他自然希望孩兒能夠在眾親王中脫穎而出,將來有望登上皇位寶座。” 楊淑妃望著囿園琉璃瓦下花開錦繡的絢爛姿色,映照在晚霞流光溢彩的餘暉之中,仿佛被金銀絲線織的罩紗所籠罩,大有一種明艷如練春光重臨的綺麗。她眼幽深若潭水,微瞇了雙眸,眼底浮起隱隱潮氣道:“你仲父既然是對你好,你也要對他敬重有加。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後宮爭鬥不亞於戰場上的廝殺,這麼多年的目濡耳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你不用擔心,也代為轉告他放心,我不會讓自己多年來的心血功虧一簣,不會甘心守一個不得能善終的果兒!” 趙曦了然於心,臉上洋溢著無可掩飾的喜悅,扶住楊淑妃的手臂道:“母妃,我生在皇家,自是天命不凡,一定不會讓您和仲父失望的!” 楊淑妃對著他的視線靜靜注目,聲音輕柔而溫暖,頓了一頓道:“曦兒,你首先是我的孩子。作為母親,我不會失責,讓我的孩子失望!” 夕陽西下抽走最後一縷霞光,涼風終於伴隨如墨夜色徐徐而來,廣袖流仙裙裙角上沾染了青石上的夜露,映照著月光如華的清輝,帶著黃色的光暈微微晃動,亦如燭臺上明明滅滅的引路燈火,幽幽跳動著跌宕起伏的燭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