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章 狐麵(1 / 1)

一似雲間月 紫雨千歲 5348 字 2024-03-17

翌日,明媚陽光依舊如同綢緞鋪滿鳳陽閣的每一個角落,自然包括蕭正羽“守拙齋”的書房,墨底金彩的匾額經歷歲月流走的洗滌,雖然不比往昔熠熠生輝,但是字如銀鉤,筆鋒依舊剛勁有力。   蕭正羽習慣早起,原本想獨自在庭院中走走清凈須臾便出門辦事,不料在府邸門口正撞見流蘇扶著趙璿坐在步輦上,不免心中滋生幾許詫異,一時間停止住了腳步。   趙璿的見到他,嫵媚一笑,丹鳳眼眸中水波盈動,唇際含笑道:“今日是你我瓷婚之日,原本想讓你陪本宮到大相國寺燒香許願,但是念及你一來不喜歡寺廟裡演奏的金鐸、木魚、阮鹹之類的梵樂,二來不喜歡每年今天的這個日子,就不勞駕你委屈自己陪本宮走一趟了。”   蕭正羽舉眸坦然望著趙璿,眉頭輕輕一蹙,眼中頗有不解之色,應聲道:“長公主你想怎樣隨便都行,我隻需要我行我素就夠了。不過你今日能夠顧及到蕭某的感受,我實屬有些受寵若驚。”   趙璿神色冷寂下來,眸光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上綴珠玉的蜜花色八寶翡翠菊釵的流蘇輕輕打在耳邊,揚眉道:“難得駙馬還有一顆知道感恩的心,不然,本宮還以為你的心跟著夏侯素菲這個賤人嫁到雲家早死了呢!”   念起舊事,蕭正羽心中自是不樂,他的神情卻不顯示半分惱怒仿佛已經習以為常,轉首靜靜地望著身邊一脈秀逸有神韻的青竹,淡淡道:“死並不是最可怕,哀莫大於心死才是!”說罷,他便提步離開。   流蘇微微側首,對趙璿擔憂道:“主子,這會被駙馬給撞上了,會不會壞事?”   趙璿容色沉靜,一拂衣袖坐上步輦,神情凝滯如冰道:“你不是看見,本宮刻意把他氣走了嗎?”   一行人迤儷而去,也算輕車簡從,除了流蘇和一名婢女外,隻有兩名侍衛跟隨。臨近大相國寺,趙璿懶怠坐軟轎,便打發了抬轎的內監先行回去,隻扶了流蘇的手慢慢地走著,侍衛和婢女跟在後頭服侍。   來到殿宇壯麗絕倫的大相國寺門口,趙璿抬眼望了望當年當年唐睿宗筆書寫的“大相國寺”匾額,撫了撫鬢角,牽動額頭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動道:“流蘇,你可知這大相國寺為何被皇家所推崇,受到歷朝歷代帝王多次巡幸?”   流蘇抿嘴兒一笑道:“因為寺院深廣,能納千乘萬騎;金碧輝煌,能使雲霞失容;建築重簷復宇,極具渾雄氣勢。”   趙璿纖細的眉頭微微擰起,喃喃道:“這些隻是表麵文章,這座布局莊嚴,雲廓八景的瑰偉寶寺,其山門卻遠在距離汴梁六百裡之遙的潼關,等於是鎮國護安的神獸,所以相比其他隱於山林之中的千古名剎,它顯得獨具一格,立於這繁華鬧市的紅塵之中,入世不混世,出世不避世,才是大相國的精髓所在。”   流蘇輕輕“喔”了一聲,低頭垂目,鞠身道:“主子您博學多識,真知灼見,非常人可比,讓奴婢受益匪淺。”   趙璿不以為然,輕拂衣上塵灰,望著天際邊倦鳥歸林的晨曦初照,淡淡道:“什麼非常人可比,誤入紅塵皆是客,能安身處即吾家,本宮卻早已無家可歸。”   流蘇似有不解,正想開口多問一句,卻被趙璿生生打斷道:“本宮見客,八角琉璃殿莫要有生人進入。”   流蘇的笑容溫婉而堅決,篤定道:“主子放心,這八角琉璃殿就是連一隻蒼蠅奴婢都讓它飛不進去。”   為軸對稱布局的大相國寺,由南至北沿軸線分布,大殿兩旁東西閣樓和廡廊相對而立,形式上重簷歇山,層層鬥拱相迭,覆蓋著如棋盤格藍黃綠相間的琉璃瓦,殿閣與月臺周圍有白石欄桿相圍。而八角琉璃殿於中央高高聳起,四周遊廊附圍,頂蓋琉璃瓦件,翼角皆懸持鈴鐸。殿內置木雕密宗四麵千手乾眼觀世音巨像,為一整株銀杏樹精心雕刻而成,高約兩丈有餘,全身貼金,使佛身相貌莊嚴,增加了神聖莊嚴的氣氛。   趙璿在佛前臺基上小心翼翼地點燃了三支檀香,香煙裊裊如霧伴隨鳴鐘擊磬,仿佛倘祥著歲月的靜美。但她並沒有跪坐在潔凈的軟緞蒲團之上,輕敲著身前的木魚,隻是在煙霧繚繞的空靈中微闔雙眸,窗外寺廟外蒼鬱茂盛的樹木和青翠欲滴的竹林,更加襯托出寺廟的厚古幽深。   半掩的殿門帶著幾分陰暗的氣息,有靜謐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伴隨潮濕陰寒的清風從門縫間貫入,宛如一聲欲吐未吐的嘆息,晃得原本搖曳不定的燭火明滅跳躍。   趙璿微一出神,卻頭也不抬,隻安靜道:“你來了!果然是來了!”   有沉甸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含了柔順的笑意道:“長公主,許些年不見,您別來無恙呀!”   趙璿忽地睜開眼,揚眉冷冷道:“那你到底是希望我無恙,還是欠安呢?”   來人掀開殿內的簾子,從佛像的背後走了出來,正是廣陵郡小村莊裡的餘伯,那個和毛豆從小相依為命的孱弱老人,那個用幾顆花生米便解決了一眾衙役的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他低首斂容,應聲道:“長公主對我的義海恩山,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自然是期望您安適如常,安好如初!不,是期望您蒸蒸日上,日益精進。”   趙璿聞言輕輕一嗤道:“油嘴滑舌,你若真得希望本宮安好,就不應該給本宮添堵,放他回來!”說著,她微一側身,睇了餘波一眼,眼皮突地一跳,似被怔住,驚愕道:“你,你,你到是誰?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餘伯的雙眸微微瞇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有幾分詭秘,含了朦朧而淺薄的笑意道:“長公主,莫要驚慌,您如果覺得認錯了人,在下就此告辭便是。”   趙璿鎮定了神色,目光重新落在了餘伯身上,沉聲道:“沒錯,是你!本宮得知雲蕭蕭回來了,派人特意在鐵塔敲了晚鐘,隻有你知道為什麼隻敲七聲,也隻有你知道為什麼今日要來大相國寺。”   ·餘伯臉上微露得色,輕巧一笑道:“因為佛教中講究‘七’字:地、水、火、風、空、見、識,謂七法;喜、怒、哀、樂、愛、惡,謂七情;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謂七寶;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謂七苦;殺生、偷盜、邪淫、妄言、綺語、惡口、兩舌,謂七惡--寺廟向來遵循晨鐘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暮鼓喚回苦海夢迷人,鐵塔卻選擇夜半敲鐘叩擊,聲音清越,響徹全城,就是為了急召我翌日要趕到大相國寺來。”   趙璿目中精光一輪,搖了搖頭,露出潔白貝齒,燦然道:“還有一點,你忘了,《無量壽經》描述佛祖釋迦牟尼佛‘從右脅生,現行七步,步步生蓮’,前六步表示六道,第七步寓意悟道,本宮想問你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來,究竟悟出什麼道理來了?解脫了嗎?”   餘伯蒼老的麵容上籠上了一層舒朗的笑容,語氣遲遲如同迷蒙的霧色道:“難得長公主還記著十二年前我偶然提起的故事,我之所以把自己弄成這樣就是悟透了佛家的核心理念,便是諸行無常,有漏皆苦,諸法無我,涅寂靜。人呀,想要斷滅一切煩惱,首先就需離苦得樂,懂得越苦越樂,吃盡人生八苦,向死而生方能解脫涅槃。”   趙璿微微冷笑,捋一捋鬢邊碎發,抬眸道:“道家講承負,佛家講因果,本宮是不信佛的。人若想要解脫涅槃,就需得與命相爭,生之憂,死之苦,覺之喜,悟之樂,這些隻是場麵功夫的無病呻吟。欲要成就大事,就不能怕業障纏身,天若阻我,,我亦滅天,佛擋殺佛,魔來斬魔。”   餘伯徐徐沉靜下笑容,躬身不語。紅燭明滅不定,他弓腰駝背孱弱猶如老翁的背影映在佛堂墻上輕輕晃蕩。趙璿秀臉一板,肅了神色,口中蘊了森然怒意道:“時隔十二年了,你為什麼要放他回來?是良心發現,求真心懺悔,還是有其他什麼企圖?”   餘伯麵色一凜,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既然赴了長公主大相國寺的邀約,自然不是求懺悔。放他回來雖是意料之外卻是在情理之中。”   趙璿內心忿忿,嘴角的慍怒漸深,極力保持得體語氣道:“你並非是菩薩心腸之人,劫了這孩子卻又放他回來,還編織了一個半坡道人出來虛晃一槍,真得是在本宮意料之外。日日夜夜的朝夕相處,想必你與那孩子也算建立了不淺的交情,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所以你一時心軟就放了他回家,這就是你所謂的情理之中吧?”說著,她烏黑的眸子裡有如同寒箭的光芒閃爍,不覺抬高了聲調道:“你可曾想過,你這麼做是打算將本宮置於何地?別忘了,當年是誰救你於命懸一線,又是誰給予了你九陽還魂丹,你收了本宮的好處,得了鳳陽閣的實惠,卻不盡心盡力辦事,後果是什麼,自己想清楚!本宮提醒你,這十九陽還魂丹可是一紀一發作,今年恰巧是第十二個年頭,能否再賜壽一紀,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餘伯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臉上依舊凝聚著練達老成笑色:“長公主您息怒,小的雖然不是菩薩心腸,您可是心地仁慈之人,當初不是您網開一麵放了夏侯素菲和那孩子一命,今年兒就是有人替他們第十二個年頭哭墳頭了。”   趙璿愈加不豫,冷冷道:“你這話是在暗示本宮是婦人之仁,自作自受,還是在提醒本宮‘有人’兩個字另有深意?”說著,她的聲音似晴空霹雷驟然響過空靈沉寂的佛堂,雙眸覆落如同沉沉烏雲般的陰翳,語氣淩然道:“本宮當初之所以不在黑風嶺殺那孩子,是想給豫中蕭家的血脈留一條退路,讓老天來抉擇他的生死,既然你在路上挾持並重傷了他,就說明了老天對夏侯素菲的懲罰,天理難容她們母子--為什麼時隔十二年了,你卻要違抗天意,讓她們母子倆人破鏡重圓?”   餘伯寧和一笑,吟吟道:“既然長公主您把雲蕭蕭交給了天意,那就應該相信天意,不一定是天意弄人,興許是命運造設,等待夏侯家的劫數還在後頭。”   趙璿略抬了抬眼睛,眉目斂然道:“我不管你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總之本宮要夏侯山莊雞犬不寧,永無安生!夏侯素菲的死罪既不可免,活罪也難逃!這是你換取九陽還魂丹的條件,本宮這次要你把事情辦得乾乾凈凈,漂漂亮亮,不能與鳳陽閣沾染上一絲一縷的關係!”   餘伯保持和悅的姿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眉目低垂,在躬身頷首之後,麵上浮起一個澄然如同秋水的淺薄笑意,低聲淡淡道:“都說夏侯山莊有福星庇佑,才會歷經波折遇難成祥,羽翼漸豐,從默默無聞發展壯大為堂堂“三大山莊”之首,佇立於江湖群雄之上。可長公主您偏偏放不下過往要與它正鋒相對,不怕有違天意嗎?”   趙璿柳眉微蹙,連連冷笑,眼角盡露出不屑,啐了一口道:“所謂遇難成祥,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罷了。商人重利輕別離,唯利是圖,本宮若是動了心思盤算,不用窮盡手段,就能讓夏侯山莊好看!到時候,本宮倒要看看夏侯寧波他們如何諸事如意,遇難成祥!”   餘伯淡淡瞟了趙璿,似笑非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了一聲“好勒,放心”,便徐徐離開。他的心裡對夏侯山莊藏了幾分興趣,段家“玉林雙煞”的故事他聽說過,夏侯山莊發生過紫薇星異象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起初他是不以為然,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可是當流離失所十二載的毛豆誤打誤撞結識夏侯梓陽,居然還以雲蕭蕭的本我身份出現在夏侯山莊的時候,他的內心就有所動搖了,怎會如此巧合?原來所有萍水相逢的不期而遇都是久別重逢,或者是蓄謀已久,若真正有紫微星庇護,任由迷途的孩子如何在外漂泊流落他鄉,都會自己尋找到歸途。想到此,他在背著趙璿拖著蹣跚的步伐轉身離開相國寺的時候,驟然神色舒展,嘴角輕盈一笑,笑容圓潤如同陽春三月竹葉尖上的雨珠,果然自己十二年的苦心沒有白費,當初的孤注一擲的選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