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透過樹梢,斑駁地灑在濮州城青石鋪就的道路上,泛起淡淡的光澤。筆直的道路上,映照出書生葉紹羽文弱疲憊的身影,他被迫跟隨薩日娜等人一路南行,走了很遠的路,額頭上不斷滲出汗珠,腳步變著沉重而緩慢,麻布做的鞋底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每一步似背負著千斤重擔,仿佛要費盡全身力氣,他的衣衫也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渾身感受到一陣陣不適,饑餓感更是如同一頭兇猛的野獸,在他的肚子裡肆意翻騰,更加顯露出其瘦弱的身軀。 薩日娜等人雖然步伐還算矯捷,但是長途跋涉也讓雙腿每一次肌肉的收縮都伴隨灌鉛般沉重。幾番翻山越嶺,之前在旅途中,除了荒蕪的土地和稀疏的草木,看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現在終於進了城內,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彩旗飄飄,各種招牌和幌子隨風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讓這一方熙熙攘攘的紅塵陌土增添了幾分煙火氣息。當下,尋找一家旅店並享受一頓美餐,對於薩日娜等人來說,無疑是最需要的慰藉和享受。 鄰近是一家新開張的食肆淺笑坊,外觀宏偉壯觀、裝飾精美,喜慶和熱鬧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大堂寬敞明亮,擺放著精致的桌椅,庖廚精心烹製的各種美食香氣四溢,店小二手持托盤靈活地穿過桌椅間的空隙,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逐一呈上,托盤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菜肴,色澤鮮艷,令人垂涎欲滴。 薩日娜等人順著菜肴的香味徑直走進淺笑坊坐下,巴紮爾迫不及待地吩咐店小二端上各種美味佳肴。葉紹羽也被薩日娜叫上,一前一後地進入大堂,沉靜侍立於眾人的身側,巴紮爾見他佇立在自己身邊而感到心煩,斥責道:“瘦弱得跟棵豆芽似的,不要站在旁邊,礙了我的眼!” 眾人嗬嗬一笑,葉紹羽聞言知趣地退後了兩步,低頭垂目,滿臉羞赧撚弄著衣角,目光四處打望,選擇遠離人群的角落裡,盡量避免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薩日娜啜了一口清甜桑落酒,含著一抹快意的笑意,招了招手,示意葉紹羽回身就坐於自己身邊。葉紹羽頓了一頓,本想拒絕,但見薩日娜慵倦的語氣中含了幾分銳氣,不敢怠慢,隻有乖乖坐下,正好與巴紮爾一左一右端坐於薩日娜兩旁。 巴紮爾眉心曲折成川,眉頭緊鎖,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雖不言怒但不屑的神情已經溢於言表,讓葉紹羽不敢抬眸多言,隻是如同泥胎木偶一般呆呆坐著。 薩日娜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瘦就多吃飯,不要羞答答像個小妞子!” 恰巧店小二步伐輕快笑容滿麵地走了過來,手中穩穩地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飯菜,輕輕地放在桌前,一股令人垂涎的飯菜香氣撲鼻而來。薩日娜用筷子夾起一塊熱氣騰騰的雞胸肉,沾上少許濃稠的湯汁,小心翼翼地將雞肉送到嘴邊,卻扭頭又將肉放在葉紹羽麵前的碗中。 葉紹羽原本神情黯然,此時更顯手足無措。一個隨從掏了掏身上錦囊,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下不免惶然,連忙起身走到薩日娜身邊俯身耳語道:“主子,不好,我們身上的盤纏不多了,估計不夠支付這餐飯錢了!” 還不待薩日娜答言,店小二似乎已經有所察覺,睇了眾人一眼,撇嘴道:“吃霸王餐,按照我《宋刑統》法典,可是要受到杖責的懲罰。” 巴紮爾拍一拍衣襟,已經迅疾站了起來,雙手緊握成拳,眸中閃爍著憤怒的火光,拍案道:“作死,以為本大爺會怕你們這些挨刀猴?” 店小二見他兇神惡煞滿臉驚慌,嚇得臉也白了。一旁正在管理賬目的掌櫃也猛地一驚,探出頭來,佯裝鎮定道:“不想付錢也可以,本店剛剛開張營業征求對聯,若有佳句贈上,即可免單。” 葉紹羽聞言立馬來了精神,拱手溫言問道:”此話當真?“ 掌櫃微微頷首,輕輕咳了兩聲,肯定道:”當真,果然!隻要這佳偶對聯能夠被相中掛在我店堂門口,這一餐十餘菜就是酬謝!” 薩日娜唇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眼眸中蘊著清冷,幽幽落在葉紹羽的身上。她一手撫著手腕上的玉石手鐲,一手攔住欲要持刀耍橫的巴紮爾,盈盈道:“漢人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們也來看看眼界吧。” 葉紹羽拂袖起身,飛快地與薩日娜對視一眼,在沉吟片刻之後,已然胸有成竹,高聲道:“為名忙,為利忙,忙中偷閑,且喝一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再斟兩壺酒來。” 掌櫃一時有些茫然,旋即驀然一笑,大呼道:“好詩,好詩!通俗易懂,一氣嗬成,真乃匠心獨運之筆。”說著,便命店小二把這對聯記下並掛於店堂門口。 話音剛落,門外忽地傳來一個聲音,含了一縷淺笑道:”釀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掌櫃,你說,我這聯子好不好?“ 掌櫃回頭一眼,來著竟是一位身著繡花織錦華服之人,約莫四十餘歲,步態穩健有力,舉止從容不迫,渾身散發出一種由內向外的沉穩和威嚴,凸露貴族氣質,身後跟著穿統一服飾的幾名侍衛。他眼尖心細,連忙迎了上去,吩咐店小二捧了茶與糕點上來,躬身道:“幾位貴客遠道而來,小店有失遠迎!” 來者溫厚的笑容下眉目斂然,眼簾微微一垂,打趣道:“掌櫃還未告知我等能否免單,我等可不敢入座。” 掌櫃惶恐起身,恭敬道:“所謂貴客臨門、蓬蓽生輝,此言豈不是折煞老朽!” 來者含笑取了一枚棗泥酥撚在手上,一時並未接話。倒是一旁隨從不耐煩了,似乎聽膩了阿諛奉承的客套話,提高嗓門,定定道:“答非所問,問你,咱家主子出的對子如何?” 掌櫃眸中精光一輪,拍一拍手,舉起大拇指,溫順稱贊道:“此聯自然乃妙語天成,可謂筆落驚風雨,聯成泣鬼神。”說著,又催促店小二把這對聯記下,掛於店堂門口。 店小二一時怔住,摸著腦門,不知所措道:“這究竟是要掛哪一副對聯?” 葉紹羽見半路殺出一個“陳咬金”,不想錯失免單的機會,急著滿臉緋紅,湛湛雙目掠過幾分焦灼,語氣雖有些凝滯,還是保持了讀書人的體麵,行禮如常道:“請恕小生鬥膽直言,這位客人的聯子不僅對仗工整,而且巧妙嵌入四時和四方,使含義更深了一層:春夏秋冬言釀酒時間之長,其質量自是過人;東南西北言醉人地域之廣,其聲譽不言而喻。” 來者目中微瀾,泛起一絲傲慢神色,勝券在握道:“你可服了?” 葉紹羽帶著淺淡笑容相迎,一語中的道:“冒昧,我猜想閣下一定是愛酒嗜酒之人,對酒情有獨鐘,所以整個對聯都圍繞酒字展開--如果這家店隻是酒樓,此聯配之便絕倫無比。但它是食肆,除了酒之外還有其他生意要做,所以該聯有失偏頗,以偏概全,不能作為本店的楹聯掛上”。 來者麵容猶帶微笑,唇角微揚,目光犀利往他麵上一掃,露出幾分鷹般厲色道:“如此說來,好比科舉,你是在嘲弄我偏題答卷,隻能當一介落榜書生。” 來者侍衛的目中翻騰洶湧的怒氣,一手輕握刀柄,一手按住腰帶,冷言道:“放肆,大膽刁民,竟敢對八賢王不敬!” 來者正是八賢王趙德芳,他回汴梁之後一改本性,一味追求享樂,看膩了飛簷重重的宮宇,嫌在府上與當朝權貴品茗論道、吟詩作對覺得太過乏味,一時興起決意到金陵巡視,隨便遊山玩水,吟風弄月,尋求另一番瀟灑快樂。當日正好路過食肆淺笑坊聽到掌櫃與葉紹羽的談話,來了興致便吟詩一首。 掌櫃和店小二等人聞言雙肩劇烈一顫,倏然如醍醐灌頂,連忙膝行,跪了一地,唯唯諾諾道:“草民不知王爺大駕光臨,多有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八賢王趙德芳並不理會,目光落在一邊眉頭微擰的葉紹羽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道:“無知草民,現在你可知罪?””聲音在大堂內回蕩,雖然聲調不高,卻震得人心驚膽戰。 陽光透過明凈的軒榥斑駁地灑在食肆內,金黃色的光束在地板上跳躍,將每一寸空間都渲染得溫暖而生動,無比彌漫著一種慵懶而又舒適的氣息。然而此刻,它的光芒似乎被室內肅穆而緊張氣息所吸收,屋內每個人都沉浸在屬於自己的思緒中,就連陽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也被這種緊張的氛圍所影響,顯得扭曲而模糊。 葉紹羽原本一介落魄的文弱書生,沒有見過這等大人物和大世麵,他的聲音本該細小而顫抖,似風中的落葉,隨時都可能被吹走。但是,刻在骨子裡的傲氣和正義感讓他背脊挺直如鬆,身姿端重,一雙深邃的眼眸猶如夜空中的星辰,閃爍著堅定而獨特的光芒。他目色沉靜些許,鎮聲向趙德芳道:“草民雖然卑微如塵,但是襟懷坦白,隻是以事論事,絕無冒犯之意。王爺雖然高貴如蘭,但是鼠肚雞腸,有失皇家風範,恐被人詬病。” 話音未落,薩日娜飛快地看了葉紹羽一眼,她想不到這個平日裡弱不禁風的白麵書生,竟然敢挺身而出,不畏權貴,直言相諫,著實讓自己刮目相看,為之一震。 與此同時,趙德芳的侍衛見主子受辱,已經怒不可遏,身形一閃,化作一道黑影,向葉紹羽猛地撲去。”隻聽“錚”的一聲,他手中的佩刀瞬間出鞘,如同流水般滑出,刀身寒光閃閃,刀刃破空而出,猶如流星劃過。鋒刃所指之處,怒火仿佛都被撕裂開來,發出尖銳的破風聲,讓周圍的空氣為之凝固。 驚恐如同潮水一般在人群中漾開,眾人一時間張口結舌,眼神變得慌亂而失焦,爭先恐後向竄逃,四處尋找安全的避風港,大廳之內杯盤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葉紹羽迎風愣住,身子緊繃著不自覺往裡縮了一縮,他自然曉得逃命要緊,但是顯然被嚇住了,隻有毅然脫口而出道:“毋寧死,不喪節!” 在生死攸關千鈞一發之際,薩日娜衣袂翩然一飛,伸手攬過葉紹羽的臂膀,一把將他穩穩扶住,同時腰中的鞭子被抽出,她企圖用鞭子的纏繞之力束縛住侍衛的刀身。隻見鞭身帶著呼嘯的風聲,隨著主人的心意而舞動,如同一條靈蛇蜿蜒曲折前進,仿佛在追逐著獵物,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犀利的軌跡。 而手持佩刀的侍衛緊握刀柄,以刀身為盾,抵擋著長鞭的攻擊。劍與刀的交鋒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火花四濺。幾番較量之後,薩日娜逐漸占據了上風。 眼見侍衛有些應接不暇,趙德芳一壁撫弄著手指上的糯種翠玉貔貅扳指,一壁低聲責令侍衛立刻住手退到身後。他以手覆額,眉目似蘊日月之光,對葉紹羽清淩淩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葉紹羽神色一凝,便不假思索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葉紹羽!” 趙德芳淺淺牽起唇角,劃出一抹分辨不出喜怒的笑意道:“好!君子不憂不懼,我記住你了,年輕人!” 葉紹羽略略思量,輕施了一禮,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口中道:“希望王爺賢明,才能現世安穩,百姓安樂!” 趙德芳驟然舉眸,把目光牽在葉紹羽身上一瞬,旋即移開。緊接著,摘下藏於寬袖的雙層蓮瓣紋蓋葫蘆形執酒壺,妙目微闔,微微仰頭暢飲了一酢。隨著酒液的入喉,甘醇瓊漿玉液散發出濃鬱的香氣。片刻,他從隨從手上取絹輕拭唇角,表情似乎十分滿足,便命侍衛隨自己列隊離開。在跨出食肆大廳門檻的時候,趙德芳特意讓人留下幾錠銀子放在桌上,麵色掠過幾分欣賞與灑脫,用餘光掃過葉紹羽一乾人等道:“掌櫃,砸壞了你的東西,這點銀子算作補償。” 掌櫃麵有戚戚之色,連忙屈膝道:“不過是幾個不經摔的碗和杯子,不值這許多錢!” 趙德芳眼中冷光一閃,麵容平靜道:“那剩下的銀兩,就當我請這位小兄弟和他朋友吃飯的飯錢,畢竟楹聯比試我輸了,認賭服輸,你可聽明白了!”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誰也不敢多言,隻有俯首道:“是,草民遵命,王爺請放心!” 隨著趙德芳和侍衛的拂袖離去,淺笑坊的大廳裡再次恢復了寧靜。幾番周轉,掌櫃顯得有些發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扶著店小二的手緩緩起身。 巴紮爾望著趙德芳等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有些心不甘,使勁啐了一口,嗤道:“就這麼放他們走?什麼狗屁王爺,在我們韃靼特部麵前耀武揚威的,還不是敗在女主人手上。” 薩日娜隻想盡早找到負心人,並不想節外生枝,眉目間生了幾分倦怠,扭頭有些不耐煩道:“管他什麼王爺!我們韃靼人不和爭斤論兩的鬥筲之人計較,等於浪費時間!”說著,目光無意間撞上葉紹羽明凈如同晨露般的眼波,心中頓生一股湧動的激流,讓她陡地一凜。 掌櫃恢復了如常神色,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趙德芳留下的幾錠銀子,每一錠都沉甸甸的,散發著誘人的金屬光澤。他端詳著這些銀子,用手輕輕摩挲著銀子表麵,感受著那冰涼而堅硬的質感,眼裡一臉陶醉,嘴上不由自主地道:“這八賢王可不像是爭斤論兩的鬥筲之人。你們就偷著樂吧,這幾錠銀子能管你們好吃好喝幾天了!” 葉紹羽眸光明亮,有些不放心,容色肅然,怯怯問道:“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出門在外還是不要欠他人的人情--掌櫃,我這對聯還算不算數,這餐免單?” 掌櫃和在旁店小二相視一笑,看了他一眼,吐出不解道:“真是個榆木腦袋,多少人想攀龍附鳳愁沒有門路,你卻嫌棄王爺賞賜的飯菜不合胃口!也罷也罷,免單一餐總比我們要搭上幾餐的強!” 葉紹羽聞言便有些訕訕,卻掩飾不住欣喜之情,對著薩日娜等人連連招手道:“聽見沒?這單餐費因為我,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