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都市撕破灰紫的光線從地平線緩緩升起,遠郊高速上零星飄移著幾抹星光,一路濺起點點水花。深秋山間寒氣十足,即使車內暖風已開至最大,一夜的寒冷仍然難以被隔絕在車窗外。 車內後座,中間女子包裹在一層厚重棉服中垂頭露出一截白皙雪潤的纖頸,蔥白手指用乾毛巾反復擦拭那一頭幾近打霜的黑發。倏忽間,黑暗浸沒世界,車前反光鏡上映出一張美麗的側顏,即使周身昏暗,也能瞧出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式美人胚。隻不過她的狀況實在說不上好,臉色青白,唇瓣戰戰,小鹿般的圓眼沉寂無光,此時正望向窗外的一彎殘月。 車內氣氛凝重,徐飛臉色鐵青抱臂靠坐在一旁,電腦屏幕的冷白光將她的神色突顯地愈發沉鬱滴水。 “山裡這麼冷,你是喊我來收屍的?”徐飛音量不高,語氣裡掩不住的憤怒,說完把兩個灌滿熱水的玻璃瓶塞進陳西茗懷裡。 熱水透過玻璃瓶與棉服下的冰冷交換溫度,陳西茗被懷裡的溫暖喚回神,扭頭試圖扯出一抹微笑。嘴角被寒霜凍僵,微微上揚的弧度描畫出難看的表情,牙齒不自主打顫。 狼狽不堪的表情給徐飛猛的一擊,眼眶一酸心下軟成一灘水,手忙腳亂擰開保溫杯遞過去,聲音帶著哭腔,“為了這個破戲,我要是不來接你,都凍死在路邊了!” 陳西茗接過杯子,愣怔地望向杯口潺潺蒸騰的水霧,蒸霧飄騰,升空四散。飄著飄著霧散了,茶也冷了,和人一樣,心勁沒了,就隻剩下行屍走肉了。 她仰頭往嘴裡灌了一口,有點燙也有點甜。 “傻子,不燙嗎?開水泡的。”看見陳西茗猛灌一口徐飛嚇了一大跳,奪過瓶子倒在杯蓋裡遞過去。 幾杯滾燙的紅糖薑茶下肚她的臉色瞬間好轉不少,隔著棉服握緊盛滿熱水的玻璃杯,眼眸帶笑,“飛飛,我沒事。” 她是故意的,好久沒人這麼關心她了,罵聲都是暖的。 陳西茗,十七歲憑借電影《丘原》中啞女一角一炮而紅,彼時線上線下處處張貼著她的宣傳海報,所到之處人潮洶湧,網絡上各家媒體都宣揚她是滿貫影後秦韻的接班人。走紅後無數娛樂公司找上門要與她簽約,向譽給的條件是其中最好的,還幫忙解決了她當時的燃眉之急,陳西茗順其自然就跟著他簽在星譽娛樂旗下。 可惜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很難有好結果,這就像個魔咒,亙古不破。 星譽並不是一家正經娛樂公司,每年會簽很多藝人,更新迭代的速度快的令人難以想象,陳西茗剛進去就清楚這一點,但她以為她是不同的。在最初的一年裡,公司所有資源都向她傾斜,數不清的劇本鋪在桌麵上任她挑選。 兩年後,情況完全變了,公司依然給她接劇本,但是她沒有任何選擇權,隻要公司簽約了,再爛的劇本她都必須接受。眼見青春與才華逐漸被無底的深淵吞噬,陳西茗果斷提出解約,彼時她積攢的名氣早已被星譽壓榨殆盡,沒有資本再跟向譽談條件。 三千萬違約金,一分不能少。 她沒有錢。 她妥協了,四年的時間咬咬牙也能熬過去吧。 還有一周就到四年了,蔽日陰霾並沒有隨著時間爬近慢慢消散,反而在心底積攢起一層濃重的不安。 “李導電影選角定於二月份,具體時間暫時沒確定,女一是裴韻。”一厚遝劇本壓在陳西茗腿上,份量有千斤重,“以後就從它開始吧。” 徐飛是陳西茗入行後的第一個助理,兩人曾手挽著手淌在這片迷霧重重的沼澤地裡,後來徐飛逃離了,是陳西茗將她推了出去,自己卻深深陷在泥沼裡無法脫身。 所以,這個時間不僅陳西茗記得,徐飛也永遠不會忘記,還有一周她就自由了。 陳西茗望向窗外沒有動作,既不接也不拒,但徐飛知道她聽見了,沒有再多說勸解的話。 微仰頭顱,月光在眼中顫動,陳西茗攥緊膝上那疊燙手的紙頁,沉寂的心又被那個熟悉的名字喚醒,秦韻。 這輩子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了,也許人生中有些謎團就是解不開的。 過了很久空氣中響起極輕的一道聲音,幾乎要被劈裡啪啦的鍵盤聲蓋過去,“謝謝。” 徐飛指尖愣了一瞬,復又繼續,剛剛憋回去的淚水又溢滿眼眶,“不用謝謝我,它因為我遲到了四年,一切都應該回到原點了。” 李導也就是李啟英導演,二十五年前憑借一部《映月紅》橫掃國內各大獎項,此後的作品不僅票房口碑極佳,凡在他電影中出鏡的主要演員都能在娛樂圈占一席之地。 李導對於鏡頭的掌控力整個娛樂圈無出其右,即便如此,無論片場內外,他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和煦君子模樣,毫無恃才傲物之姿。隻一點,為人原則性極強,想進他的組,隻能通過選角團隊認定,資本加塞直接打入黑名單,永不選用。 陳西茗知道能拿到李啟英的電影劇本定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徐飛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隻是原點再也回不去了。 “飛飛,謝謝你,真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徐飛的心更軟了幾分,撫著懷裡脊背瘦弱的女孩,淚如雨下,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 英國布萊克利MB車隊工廠。 新賽季接近尾聲,收官戰阿布紮比站將於本周末舉行,車隊總積分與前列其他大車隊的差距極小,一場比賽足以改變局麵,老板詹姆斯正與車手及各部門總監召開賽前會議。 下午兩點,程湃應付完一堆媒體采訪後匆匆趕到會議室。他從後門悄悄溜進來時,詹姆斯正對著技術總監邁勒大發雷霆,看見他進來隊友卡利斯一陣擠眉弄眼,程湃滿頭霧水找個空位坐下,剛一落座就被逮個正著。 “文森特,你遲到了!”詹姆斯表情嚴肅嗬斥道,周圍憐憫的目光紛紛投向他。 今年是程湃進入F1的第一年,在這個全球僅有二十個席位的賽事中,一年級新生往往處境最為艱難,更何況他還是第一位中國籍F1車手,雖然頂著張歐洲麵孔。 開會前他已經告知過詹姆斯自己有采訪可能會晚一些到,而且詹姆斯是一個情緒十分穩定的領隊,即使收官戰的壓力的確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但也不至於讓他在會議上爆發怒火,這實在讓程湃摸不著頭腦。 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室內燈光突然熄滅,一道幽微的黃色燭光從門口緩緩移來,卡利斯推著生日蛋糕徑直走到他麵前,“生日快樂,文特。” 見程湃愣在原地,詹姆斯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他努嘴示意,“文森特,該許願了。” 在高昂的生日快樂歌聲中,程湃才意識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這群家夥聯合起來演戲呢。他閉眼許下心願,吹滅蠟燭前快速抹了把奶油趁亂刮在詹姆斯和卡利斯的臉上,喜悅的嬉鬧聲傳遞到工廠的各個角落。 生日會結束,詹姆斯把程湃叫到辦公室,“小子,你又讓我報廢一套西裝。”詹姆斯抽出一疊紙巾擦拭臉上和衣服上的奶油,結果西裝外套上的奶油印記越擦越臟,無奈隻能將其扔在椅背上,眼不見為凈。 程湃坐在一旁裝聾作啞,拾起茶幾上的一本雜誌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得了,文森特。德語雜誌你又看不懂,別在這裝傻了。”詹姆斯挽起襯衣袖子走到沙發前,抽出程湃手中的雜誌卷成圓筒敲了敲他的卷毛腦袋。 一眼就被識破,程湃揉揉頭露出無辜的表情,眼神真摯道:“詹姆斯,謝謝你。真的,不光是剛剛的生日驚喜,還有謝謝你願意給我機會。” 程湃年紀輕,經驗少,僅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第一年就來到大車隊,全靠詹姆斯力排眾議才讓他獲得了MB二號車手的位置。 “嘿,不用謝我,是你自己能力強,沒讓大家失望。這裡有今天的第二份驚喜,打開看看。”詹姆斯拿出一份合同遞給程湃。 話一出,程湃幾乎就猜到了詹姆斯口中的驚喜是什麼,翻開一看完全出乎意料。 一份年薪300萬美元的兩年期合同! 對於一個F1新人來說,這已是一份歷史性的合約。通常,初入賽場兩年的車手合約一般不會超過200萬美元,就連已退役的世界車王裡奇新手期工資也不過300萬美元,詹姆斯能給他開到這個價格出乎所有人意料。 “第一年年薪是300萬美元,第二年年薪可以明年再談,如果沒有問題現在就可以簽字。”程湃是詹姆斯看著長大的,這個從低級別方程式一路闖出來的男孩已經成長為成熟穩重的男人,詹姆斯忍不住露出老父親般的笑容。 那雙深邃的綠眼睛突然變得流光溢彩,眉毛高高昂起,而後迅速撫平,程湃抑製住內心洶湧澎湃的情緒仔細翻閱合同內的條款,他竭盡全力控製自己但聲音依舊略帶激動的顫抖,“阿布紮比之前就可以簽了?” “是的,小文森特。你的能力我們有目共睹,這份合約本來夏休期之後就該給你,但是為了給你一份最好的生日禮物拖到現在才談成,希望你會喜歡。” “謝謝你,詹姆斯。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程湃確認合約無誤後快速簽下自己的姓名,真誠地與詹姆斯擁抱表示感謝。 走出房間,程湃從衣服裡掏出項鏈,上麵掛著一塊白色貝殼,殼麵刻著不甚清楚的三個英文字母“CXM”,顯然是在主人長年累月地摩挲下磨平了。 程湃輕輕握了一下,又放回衣服裡,貝殼垂在胸口沁著滾燙的溫度,明天之後他就能兌現承諾了。 —— 意識逐漸清醒,身下是柔軟舒適的珊瑚絨被單,床邊開著一盞柔光夜燈,不用細看陳西茗知道她正躺在徐飛家的次臥裡。 半夜,陳西茗發了高燒,一路上半睡半醒,回到家喝下徐飛泡的藥便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強撐著身子坐起來,頭痛欲裂,關閉空調打開室燈,房間的陳設與半年前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就連門後掛著的兩個玩偶都沒有變過位置。 一年前,陳西茗曾在徐飛家借住過一段時間,直到徐飛和孔帆結婚後她就主動搬走了,雖然徐飛幾次挽留,但她畢竟是個外人,就算人家夫妻不常住在這,她也不好久留。 床頭整整齊齊疊著一套衣服,一看就是徐飛放的。陳西茗換好衣服拉開房門走出去,屋外一片漆黑,客廳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摁亮,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原來她睡了這麼久。 餐廳桌上蓋著一碗小米粥和兩個豆沙包,碗底壓著一張字條,“西西,臨時出差,看你睡得熟就沒有吵醒你。這裡你安心住著,孔帆不會來這邊,醒了先喝點粥,退燒藥在藥箱裡記得吃,等我回來就陪你去星譽解約,李導的電影是明年最大的製作,抓住了機會你一定能翻紅。” 陳西茗看完後把字條折好放進口袋裡,用微波爐加熱了粥和包子,三兩下就吃完了。她把碗筷清洗乾凈放回櫃子,整理好次臥的床鋪,拿上自己的物品離開了。 風暴馬上就要來了,沒有人應該與風暴中心的人同行。 室外,北風凜冽,寒風像冰刀一般往人臉上刮,身上套著羽絨服也擋不住直往身體裡鉆的寒氣,拎著黑色布袋的手裸露在空氣裡,沒一會就變得青紫,陳西茗把帽子蓋在頭上,低頭沿著人行道往前走,路燈把人影拉的長長的,空曠的道路上忽長忽短的影子顯得那麼孤獨寂寥。 她走到公交站臺,背著風站在陰影處,手機上顯示,下一班公交車還有半個小時到站,同站還有一個衣著單薄佝僂著背的老太太和一個穿著黑色立領風衣的男人。 寒風滾滾,三人各自間隔一定距離站立。 沒有等到三十分鐘,公交車提前來了,停在陳西茗麵前。 她垂著頭掃碼上了車,車廂裡沒有乘客,徑直走到底,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男人也上了車,坐在同一排另一邊靠窗的位置。 隻剩下老太太一個人站在前門投幣箱旁邊,她拎著大包小包艱難走上車,靠在扶手桿上大口喘著氣,翻遍了全身所有口袋,就是差一元錢。 “不對不對,剛剛數過了,正正好好三塊錢,怎麼會沒了?”錢丟了,老太太滿臉焦急。 “你不是有十塊錢嗎,先扔進去,之後有人上車你再收零。”司機等的不耐煩,語氣很不好。 “可是,這個點哪有人再上車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是找不回來……”老太太普通話不好,含糊說不清楚。 “不投幣就下車,少耽誤時間。”司機又把車前門打開,夜更深,風更冷,老太太本就穿的單薄,風一灌進車廂,身子都跟著哆嗦。 陳西茗攥著口袋裡的一枚硬幣,那是昨天中午買包子剩下的,銀質圓片染上了手心的溫潤。她走上前,投幣箱裡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雙手拎起地上的編織袋,放在離後門最近的位置旁,又坐回原位。 司機和老太太都愣了,整個過程發生地太快,讓人猝不及防,隻有車尾的男子抬頭看著車廂內忙碌的身影,目光微閃。 老太太蹣跚走到座位上,嘴裡不停的道謝,等三人全部坐穩,車開了。 果然,一路上都沒有乘客再上車。 快到站了,陳西茗提前站在後門處,老太太側過身子揮手喊她過去,把兩個燙手的烤紅薯包在布裡塞進她手上,“姑娘,自己種的紅薯,可甜了,冬天吃著暖和。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青布上的手粗糙帶著厚繭,陳西茗瞥了一眼很快挪開視線,她說了聲謝謝快步走下車。摟著懷裡的溫暖陳西茗快速朝出租屋走去,她走的極快,幾乎跑起來,打開房門,陳西茗靠著鐵門滑坐在地上,壓抑的抽泣難隱在衣袖中,積攢了幾年的淚在這一刻傾如雨下。 那雙手和懷裡的紅薯讓她想起了六年前的日子,那時也有個老太太給她準備甜滋滋的烤紅薯,每天站在院子門口目送她上學,可是她已經六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道當她在路上遇到困難時有沒有人幫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