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陳西茗被隔壁夫妻的吵架聲驚醒。她住的出租屋是房東後麵自己搭建的一間房,臥室很小,隻能擺下一張床,裡麵還有一間小到轉不開身的獨衛,冬冷夏熱,隔音也不好,但勝在房租便宜。 陳西茗常年在外,不常回來,這間小小的屋子足夠她住。 昨天她手上最後一部戲殺青了,向譽沒有再給她接劇本。這是陳西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閑下來,從前她不是在劇組裡等戲就是在前往拍攝現場的路上,一年歇不上十天。 這就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嗎? 陳西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房間很冷,被子裡也沒有多少溫暖,稍微一挪寒氣就從四麵八方侵入身體,上方的天花板又有一塊墻粉搖搖欲墜,陳西茗靜靜地盯著那塊凸起開裂的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砸下來。 枕下手機震動兩下,掙紮片刻,陳西茗側過手伸入冰窖取出那塊冰磚。 摁開屏幕,上麵有兩條銀行短信。第一條是星譽發放的片酬分成,第二條是五萬元整的片酬補貼,轉賬方是斯泊影業。 謝季然所屬的公司為什麼要給她發補貼? 印象中好像兩人互加過好友,陳西茗從被子裡坐起來,剛點開微信,一通電話撥進來。 上麵顯示著向譽的名字。 房間好像更冷了,握著手機的手都不禁寒顫,兩聲後,陳西茗接通電話,豎在耳邊。 “現在到星譽來,我們談談解約。”向譽的聲音帶有磁性,很好聽,但落入陳西茗耳中仿若一條毒蛇張開獠牙朝著獵物發出嘶嘶聲,令她不寒而栗。 還沒找回聲音,對麵已將電話掛斷。 啪嗒一聲,墻粉狠狠砸在地上,四濺飛散,陳西茗蜷起腿怔怔盯著地上的狼籍,周身的溫度已降至冰點,冰冷漸漸從脊背蔓延至全身。 距離合約到期還有一周,她的全部家當加在一起也湊不齊三千萬,現在談解約能有什麼結果? 但她能拒絕嗎?不能。 回憶起那座吃人不吐骨的大樓,陳西茗心裡顫了顫,她掀被下床,趿拉著拖鞋跨過狼藉去浴室用清水洗了把臉,冰水刺骨,卻讓她平靜下來。 本就要發生的事,不過是提前一周罷了。 換上衣服,陳西茗站在浴室的玻璃門前照了照,屋裡沒有鏡子,半磨砂的玻璃上依稀印出當年那個靚麗少女的身姿,有那麼一瞬,她感覺曾經的勇氣又回到了她身上。 走到門前,臺子上還放著昨晚公交車老太太給的紅薯,上麵仍覆著層布,陳西茗抬手撫在青布上,而後帶上口罩開門邁出去。 星譽大廈頂樓辦公室,一個男人閑散仰靠在皮椅上吞雲吐霧,麵容在濃鬱煙雲中晦暗不明,紅木寬桌上方方正正擺著這間辦公室所有者的名字——向譽。 火星吞噬半支,向譽抬腕看了眼時間,將尚在燃燒的殘煙輕輕架在煙灰缸裡,電話鈴隨即響起。 “禾姐。”語氣低順,姿態卻毫無變化,翹著二郎腿單腳點地旋轉座椅。 電話那頭簡短說了幾句話,向譽握在聽筒上的手便青筋暴起,冷眼看著還未燃盡的煙,火舌盡情攀升,一段長長的煙灰鬆散搭在末端,伸手輕彈,一縷細煙升起後頃刻消散。 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幾天後這手可就伸不了這麼長了。 想到這,他勾起唇角,聲音含笑道:“好,一切聽您安排。” 天空陰沉,寒風卷積著落葉正醞釀著冬天的第一場雪。 四年後,陳西茗又一次站在這裡,這座大樓比自己印象裡還要高聳。站在臺階下仰望,入雲的樓投下巨大陰影等待將她吞噬,仿佛時間又倒流回她走出這座樓的那天。 攥緊口袋裡的手,陳西茗抬腳邁上臺階。 走入一層,熟悉感撲麵而來,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走到前臺,陳西茗對著裡麵的年輕女孩說明來意,“我來見向譽。” 女孩隨意瞥了一眼來人的衣著,低下頭繼續刷著指甲油,“有預約嗎?” “沒有,是…” 女孩打斷陳西茗的話,不耐煩道:“沒預約來乾什麼,向總是你想見就見的?” 向總?向譽升職了? 空氣中劣質甲膠味透過口罩傳入鼻息,陳西茗微微屏息摘下口罩。 “我是星譽的藝人,麻煩幫我聯係一下向…總。” 似是聽慣了這種話,女孩散漫地掀起眼皮,鄙夷道:“你是藝人,那我就是星譽一姐了,也不看看自己長成……”後半句話在看到麵前女子的臉後噎在了喉嚨裡。 如果真要比較,女孩敢肯定星譽所有的女藝人都比不上眼前這張臉。 今天陳西茗隻簡單紮了個高馬尾,白皙透亮的額間散落幾縷碎發,遠黛青眉,明眸沉靜,修長的天鵝頸裸露在羽絨服外,清純乾凈,美的渾然天成。 “稍、稍等,你寫一下這個,我打電話問問。” 見女孩有所行動,陳西茗又帶回了口罩,接過女孩遞來的筆在訪客登記冊上寫下了日期和名字,而後無所事事轉動著手中的簽字筆。 撥完電話,女孩不著痕跡地打量她,聲音不大不小,“跟《丘原》裡的啞女長的真像,可惜隻拍了一部就退圈了。” 指間的筆啪嗒一聲落在大理石臺麵上,很久沒聽到人提起這部電影了,她的內心泛起點點漣漪,垂下濃密睫毛遮掩住瞬間泛紅的眼眸。 她明明一直在拍戲,卻沒有任何人知道。 “陳小姐,向總請你上去。”向譽的秘書下樓來接她。 蓋好筆蓋,陳西茗將登記冊一關,跟著秘書步入電梯。 女孩翻開冊子,最後一欄清晰寫著端莊大氣遒勁有力的三個正楷大字“陳西茗”。她拿出手機搜索這個名字,跳出來的第一個詞條就是《丘原》的啞女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補丁棉衣,兩束麻花辮歪歪扭扭搭在肩上,皮膚黑黃,臉頰兩側還有明顯的高原紅,眼神靈動溫潤,嘴角綻出如花般絢爛的笑。 她就是那個啞女! 跳動的紅色終於停下,電梯門打開。 秘書止步在會議室門前,抬手請她進去,“向總稍後就來,請在這稍等片刻。” 說罷,人便走了。 又是這間會議室,陳西茗站在門前不敢邁出步子,正對著門的窗戶是打開的,一股寒風卷著點點雪粒直砸進她的肺裡,熟悉的窒息感騰然升起。 陳西茗閉了閉眼,手壓在口袋外,掌心微凸的觸感令她鎮定下來,走進拉開座椅再次坐在四年前的那個位置。 不久,門滴的一聲關上。向譽單手插兜,捏著幾張薄薄的紙閑庭信步走進來,他關上窗戶然後在陳西茗座位旁邊停下腳步。 向譽俯下身閉眼在她纖細的頸邊猛吸一口,熱氣緊接著噴湧而出,薄唇向上對著白嫩的耳廓輕聲道:“不錯,還是原來的味。”紙頁劃過臉頰,勾下陳西茗麵上的口罩,“臉也沒變。” 四年前,向譽也是如此,那時她狠狠潑了向譽一杯水,那杯水讓她挨了一巴掌,還淌了四年的泥潭。 現在,她已經沒有那種魄力了,她等不起又一個四年。 閉上眼眸,白皙嫩膩的手緊攥成拳,陳西茗一動不動坐在那,等待毒蛇收回信子。 驚駭的溫度挪走了,鬆開五指掌心黏膩,指甲在掌中留下一排深深的月牙印記,陳西茗抬眼冷漠地望向坐在主位的男人。 男人翹起腿向後一靠,睥睨地看過去,會議室的長條桌設計的極具主宰性,主位比其他位置都要高上一節臺階的高度,坐在下麵的人會生出一種無端的壓迫感。 向譽突然笑了,玩世不恭道:“小西茗,別這麼看著我,你跟我沒有仇吧,六年前我可幫了你不小的忙,真算起來我還是你的大恩人呢。” 嗬,恩人,幫她不經意間把自己賣出去了的恩人嗎? “今天我可是約你正經談解約的,難不成你還想在星譽再呆上幾年?”向譽在煙盒中抽出一支咬在唇上,桌上的打火機往前一推,示意陳西茗幫他點火。 陳西茗坐在位置上巍然不動, “條件。”不想再聽向譽囉嗦,陳西茗果斷開口,“你同意解約的條件是什麼?” “這麼著急走?你長得這麼美,我可是還想留你幾年呢。” “三千萬,一周之內我就湊齊給你。”說罷起身往外走。 “小西茗,你說讓你惜命的人…” 一句話讓陳西茗頓時停在原地,她雙手握拳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你是個孤兒,說不定我會對你溫柔點,畢竟我心腸軟,見不得美人受難。” 錢她有,但向譽這種傲睨自若的姿態,讓陳西茗突然警覺起來,她沒有說話,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似乎害怕被人看出來,手指緩緩不動聲色蜷縮起來。 注意到陳西茗細微的動作,向譽完全放鬆下來,看來拍賣會又能加個名額了。 他起身走下臺階,靠坐在陳西茗身側的桌邊,指尖點在合同上,“今晚陪我去吃個飯,三千萬一筆勾銷。” 商人就是商人,避重就輕的話術真是運用地爐火純青,錢能勾銷,那合同呢? 隱下情緒,陳西茗笑著抬頭問,“三千萬就能解約了?” 雖然不甚喜歡她的個性,但向譽不得不承認,陳西茗長得確實美,尤其是這雙眼,倔強時帶著破碎,笑意盈盈時又帶著明媚,根本無需粉黛矯飾,當年向譽也就是看中這張臉去的,至於有沒有名氣,其實沒那麼重要。 向譽點點頭,“對,三千萬。” 陳西茗拿出口袋內層的銀行卡,握在手上,“錢我準備好了,可以解約。” 看見這張卡,向譽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好,很好,竟敢擺他一道,軟的不吃就別怪他來硬的了。 勾起一抹陰險的笑,向譽抬步朝門口走去,“行,來我辦公室吧,原件在那,確認金額無誤就簽字解約。” 向譽的應允令陳西茗心下一緊,這麼快就答應了,不會有陰謀吧?望向會議室外人來人往的辦公大廳,陳西茗起身跟在向譽身後。 穿過長長的步廊,向譽辦公室位於樓層西南角,兩麵均為玻璃墻麵,且正對著秘書室,陳西茗心下一鬆,跟著他走了進去。 門剛關上,陳西茗被人嘴上一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失去知覺癱軟在厚重地毯上。 樓下,一名男子西裝革履走到前臺,聲稱自己應邀前來麵試,說罷翻開訪客登記冊,拿起筆準備簽名,在看到最後一欄的名字後,男子臉色一變抽身朝門外跑去。 走出大門,男人拿出手機撥打電話,“肖局,情況有變,今晚就要收網。” 男人三階一跨快速下樓上車,單手打盤疾風般沖入車道,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這個男人正是昨晚與陳西茗同乘公交車的那個人。 男人名叫徐理,是一名國際刑警。近期,他們收到線報,聲稱有人在國內組織情色交易,經過一段時間暗地調查後,主要嫌疑人鎖定在星譽娛樂的向譽身上,但礙於缺乏直接證據,警方無法開展收網行動。 他會注意到陳西茗完全是因為程湃,他這個表弟不知道從何時起喜歡上了這個女孩,隻要回家就摟著那部《丘原》不放,看得他都能背出情節了。兩人明明沒有任何交集,程湃卻總念叨著她的好。 在收到星譽人員名單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名字,這種人也配程湃稱上好? 前一天,得知陳西茗拍戲回來了,他主動申請監視這名“嫌疑人”,在看到陳西茗車上的舉動和租住的單間後,徐理知道她是清白的。 同時,他們收到消息,這兩天向譽要舉行拍賣會,拍品未知,這是一次絕佳的收網機會,徐理在附近巡邏布控,無意間發現陳西茗出現在星譽樓下,見她長時間不出來,徐理察覺到不對勁,在確認登記冊上的名字後,他意識到向譽要拍賣的很可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