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要說幾句豪邁的話,頭頂上的日軍轟炸機已經轉向了,我甚至能看到正在關閉的投彈艙門。沒有什麼劫後餘生的欣喜感,因為來不及,兩翼的轟炸還在繼續,我能看到一股水波樣的氣浪襲來,我直接被掀飛了起來,一股腥甜湧上喉嚨。 轟炸停止了,日軍轟炸機開始轉向飛遠,隻剩戰鬥機還在掃射,緩過神的軍官們開始指揮反擊,有經驗的重機槍班組已經架好了馬克沁重機槍,因為機槍槍架的仰角不夠,隻得三個人扛著,射手半蹲射擊,重機槍後坐力很大打起來直晃,所以效果不佳,輕機槍還行後坐力低,一個人兩肩扛著,射手射擊,兩個人也方便協作,還是能起到威懾作用,至於拿步槍打飛機的,都是瞎打,很快就有軍官製止這種浪費彈藥的行為。 日軍戰鬥機掃射了幾圈後,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掀翻的列車,滿地的傷兵和陣亡者,空氣中除了硝煙還有一種奇怪的肉香,來不及查看自己的傷勢,我撿起娃娃的斷臂,開始尋找他。 他被氣浪沖到了一邊,瘦小的身體仰麵躺在地上,右前胸沒了一大塊,森然的白色肋骨暴露在外麵。 老大哥把娃娃的頭抱在懷裡,他想摁住娃的傷口,可是創麵太大了,整個右肩和肋骨的缺失,擠壓之下竟然能看到跳動的心臟。 老大哥幾近崩潰,一遍一遍的哭喊: “娃,叔兒對不住你呀,娃,是叔兒拉錯了,是叔兒對不住你呀!…” 我將斷臂放到小孩的身邊,他空洞的睜著眼睛,嘴角溢血,口中重復著:“娘~我疼。” 我心中悲涼,上前拍了拍老哥的肩膀,對他說:“一時半會走不了,送送娃吧…” 我去找那個炮兵連長,75山炮被掀翻到路基下麵,護炮的士兵已經被炸的找不見了,炮兵連長是躺著的所以還在附近,隻是斷氣多時了,嘴還是喊:“炮!”的口型。 我走上前給他合上了嘴,眼睛卻是合不上,幾次之後隻得用半頂破碎的鋼盔蓋住他的臉。 75山炮已經不用看了,輪軸彎曲,炮身嚴重變形。 到底還是沒保住,這種烈度的戰爭下,幾個人的意誌顯得過於渺小。 炮連剩餘的士兵開始陸續返回,由於轟炸沒有覆蓋到後方,炮彈和士兵的損失並不是很大,值得欣喜的是幾個士兵推著另一門炮回來了。 爆炸過後的餘威還在,有些彈藥箱甚至在燃燒,敵機來的過於突然,大量的彈藥來不及搬走堆在一起。 周圍並沒有水源,士兵們脫了衣服開始拍打,有的士兵甚至直接把手伸進火焰裡去搶救彈藥,可即使是這樣也沒起什麼作用,突然多出來的空間讓火源接觸到了更多的空氣,彈藥箱的煙開始變濃,甚至冒起了黃綠色的煙,火藥味兒越來越大,彈藥開始爆炸,劈裡啪啦的亂射。 我趕緊後退,厚底的皮軍靴讓我感受不到細微的變化,我被什麼東西纏住絆倒,等我回過頭,一個隻剩上半身的軍官正看著我,轟炸將他攔腰斬斷,屁股和腿倒在一邊,絆住我的是他的腸子,被我拽出來好遠,我有些慌亂,趕緊爬起來將他的腸子推過去,我想塞回去,卻怎麼也塞不進去,惶恐和愧疚襲遍全身,我一遍一遍的對他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 他抬手抓住我的胳膊,示意我安定,他的眼神有些渙散,氣息微弱,他顫抖得抬起手摸向胸前的口袋,然而重傷之下並不得行,我趕緊幫他打開上衣口袋,取出裡麵的東西——兩個大洋和一封信, 他嘴唇微動,我趕緊上前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去聽, 此時他已臨近訣別,他用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衣領,身體想往我這邊靠,但此時他已沒有下肢,一動之下內臟流出,他隻得使勁仰著頭,盡力傾向我的耳朵,他的語速又急且快“幫我,幫我,,,,”未得說完,他的嘴角溢出黑血,身體脫力倒在了我的身上。 他死了,陸軍二十六師一五一團三營少校營長陳受百,四川銅梁人。 戰事緊急,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哀悼,前方開始下達命令: “清點物資,報告傷亡,一個小時後出發!” 我有些心軟,實在是看不得傷兵的慘狀,就去整理彈藥,此時一個女軍醫從遠處跑來,語氣焦急的對我說:“長官,趕快包紮一下吧!” 我低頭檢視自己,並沒有發現哪裡受傷,可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怕的,我不由得心裡開始發慌,急切的發問:“我咋的了?” 她竟然有些忸怩,當下,我更加著急了,心想到——這都啥時候了,你跟我整這出兒? 她示意我看看自己的後背,我這才想起來剛才趴在鐵軌上受的傷,心中略微安定,我伸手一摸——後麵的衣服已經碎得稀裡嘩啦,所及之處都是傷口,屁股也是,褲子漏著倆屁股蛋兒,血汙有些黏手。 我啞然,她忸怩就是因為這個吧?想來也是,一個軍官正麵好好的,後麵卻弄得像個火燎的豬。 我活動了一下確定不太嚴重,就和她說: “沒什麼大事,你給我留幾卷繃帶和酒精吧。” 我把老大哥喊了過來: “老哥幫幫忙,給老弟纏一下。” ........... “娃娃呢?”我問。 “前麵呢。”他答。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一地屍體,我一時也找不見,就問他:“挺了多久?” 他沉默之後,顫抖的說:“我送的。” 我心中悵然:“多好的孩子啊,心裡想保衛上海,想看看上海,可憐吶,沒看到一眼上海,就死在了去上海的路上。” 陣亡的和重傷到無法醫治的士兵擺滿了一地,並沒有細分。 大家都明白是什麼意思,說是交給後續部隊和地方救治,其實也就是個心理安慰,也不是不救,是確實沒得救了,士兵們自己也明白,自從當了兵的那天開始,心裡早就做好了準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送一程”,這是很好的待遇,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得去手,老大哥是把娃娃當自己孩子看,舍不得娃遭罪。他有多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 胸標就是軍服左胸上縫的一塊兒,各部隊樣式不同,大都是所屬部隊職務和姓名,有的還寫有籍貫。撕掉胸標交給後方表示該士兵陣亡,家屬會得到一定的撫恤,有的自知不行了的也會主動要求撕掉,剩下的會等地方或者後勤收集。 “我去給你找套衣服吧。”老大哥看著我破布一樣的衣服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撕掉胸標,把破損的衣服遞給他: “別讓兄弟光著走。” 由於這次損失很大,部隊直到中午才出發,拉炮的馬死了不少,隻剩下一匹,好在75山炮的機動性很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馬拉人推之下也不困難。 死了的馬也沒丟掉,宰馬肉的時候我仗著上尉軍銜的身份硬是留下了一大塊馬屁股,雖然肉不多但是也可以掃去一些陰霾,並不是我們遺忘得太快,戰爭總是有傷亡,如果為每一個陣亡的士兵默哀三分鐘,這仗就沒法兒打了,在心中記住這份仇恨就好。 為了避免再被空襲,部隊轉向公路,隱蔽行軍,因為轟炸延誤了原定計劃,所以我們前進的速度很快。 我跟著炮連,僅存的這匹馬長得非常高大,我一米八的個子,肩膀竟然比它的馬肩還低。 我對著牽馬的士兵問到:“這馬長得夠大的呀,幾歲了?” “剛三歲。”他說。 我饒有興致的指向,跟著馬晃蕩兒的東西說: “哈哈哈,這家夥心挺大,讓人炸了還有心思發春呢!” 他也笑著說:“心是挺大,該是讓炮驚著了。” “咋不騸了呢?”我說:“兒馬可不太聽話,容易驚。” 他說:“閹馬是溫順,就是太麵了,炮陷住了扽不出來,兒馬脾氣大,幾鞭子下去,真有股猛勁兒。” 正說著,隱有轟鳴聲再次響起,透過樹梢望向東麵,天上赫然是十幾架飛機。 我心中疑惑,這是奔我們來的?這怎麼能找到呢?一下午也沒發現日軍偵察機啊!它屬狗的不成,聞著味兒就來了? 還沒等我想明白,有人指著北麵驚呼:“北邊兒!北邊兒也有!北邊兒也有啊!” 我再次望去——密密麻麻的,又是十幾架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