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很失望。 　　雖然他並不能完全聽懂路程說的那些沒聽過的詞兒，但是路程的意思他明白了——歸根到底一句話，手機在他們那裡不能打電話。 　　“當真無法可解嗎？” 　　項羽其實就是不甘心，抱著隨口一問的態度，卻沒想到路程竟然點了點頭。 　　“其實也有。手機雖然在你們那裡不能用來打電話，但短距離的對講機，遠距離的無線電臺，都可以滿足項王的需求。” 　　還有寶貝？ 　　項羽的眼睛又亮了。 　　可是路程卻沒急著給他講解這兩個寶貝，而是把話題又繞回了一開始。 　　“項王看完歷史了？” 　　項羽點點頭。 　　“感覺如何？” 　　“波瀾壯闊！這中華大地之上果真如路程先生所言，五千年來英雄輩出！項某能留名其中，實乃慚愧！便是那劉邦小兒後輩漢武帝之雄才大略，某亦不能及也！” 　　歷史的迷人之處就在這裡，隨便你往上翻翻這五千年，你一定能夠從中找到讓你崇拜的人。但凡你想到自己也有機會和這些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所謂拋頭顱灑熱血不過爾爾之事。 　　“項王太謙虛了，項王之名也是這五千年裡絕不可缺少的那一顆星辰，若沒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怕是我中華之後輩亦不知何時才能明白何以為勇！” 　　項羽作為歷史的失敗者，沒能真正改變這個世界太多。但他給後世之人留下了一個霸王的形象與符號，讓無數後人競相崇拜模仿，也為無數迷途困頓之人送去了霸王之勇。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此誌從此為這片大地融進了一絲名為勇氣的魂魄，這便也是項羽留給這個民族最深的烙印最大的財富。 　　從此往後，在每一個人想要做懦夫的時候，都得掂量掂量那位手持霸王槍的西楚霸王！ 　　項羽聽到路程如此誇贊，自是開心不已。 　　曾經的他可能覺得天下盡在自己掌中，他不佩服誰，不崇拜誰，他覺得他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人間無敵楚霸王！ 　　但…… 　　五千年厚重的歷史足夠讓任何人震撼！ 　　“項某慚愧，慚愧。” 　　“項王現在明白為什麼我中華大地必須大一統了嗎？” 　　項羽點點頭，又緊皺眉頭。 　　“稍有所感。” 　　對後世的皇帝而言，在他們之前，自秦始皇開了頭之後，已經有很多朝代很多皇帝都完成了大一統，在這個前提下，他們要是不拚老命一統中華大地，感覺自己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比。 　　所以在後麵的朝代，大一統思想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已經深入人心。 　　到這個時候就根本不再需要去探究為什麼要大一統了，因為從上到下大家都覺得必須這樣才行！你要不這麼乾那就是你不行！ 　　但在項羽那會兒，大一統的隻有一個秦，所謂大一統思想還並沒有形成，也遠不如後世深入人心。甚至恰恰相反，有周以分封製得國八百年這顆珠玉在前，諸侯王製可能才是那個時候真正的深入人心。 　　所以比起後世皇帝有跡可循，真正站在大一統思想剛剛萌芽那個時代的項羽，沒有大一統思想作為指導的他，需要更多更深刻的東西才能明白為什麼要大一統。 　　這也正是他此刻既明白又不太明白的原因所在。 　　“看來項王還是不太明白。” 　　“請先生解惑。” 　　“其實這個問題我們這兒早就有人研究過無數遍了，我挑幾個我比較贊同的理由給項王講講。” 　　路程去旁邊燒了一壺水，接著又從張哥的遺物裡拿了一包茶葉來泡著。 　　他是粗人一個，對茶沒講究，也壓根不懂怎麼講究，水燒開，茶葉一股腦扔下去泡一壺完事兒。 　　倒好兩杯熱茶，路程這才開始坐下來給項羽講歷史。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理由，甚至可能是最基礎的一個理由在於，我們是一個農業民族。” 　　項羽同學當時就不明白了。 　　“何為農業民族？” 　　“簡單的說，種地的。項王知道匈奴吧？” 　　項羽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派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那一年項羽已經17歲。甚至秦始皇征發大量民工修長城的目的，也是為了阻擋匈奴。 　　“匈奴是遊牧民族，他們的特點是沒有固定耕種的土地，以遊牧為生，今天在這裡，明天可能就去了那裡，反正到處亂跑。” 　　聽了這個解釋，項羽已經有點明白了。 　　“而我等……皆以種地為生？” 　　“對嘍！” 　　路程打個響指，喝了一口茶。 　　“我們以種地謀生，種地在我們這兒稱之為農業，所以我們是農業民族。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導致我們和他們之間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文化。他們不種地，所以他們對土地的依賴遠沒有我們這麼強烈。包括氣候也一樣，我們看天吃飯，而他們……他們看我們吃飯。 　　“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武力，這決定了他們能不能從我們這裡搶到足夠的東西養活一家老小。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土地，因為這也決定了我們能不能有足夠的收成養活我們的一家老小。” 　　路程說得簡單易懂，項羽聽得清楚明白。 　　但他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路程先生所說句句屬實，但項某不解，這與大一統有何關聯？” 　　有時候人和人是有區別的，路程都說到這裡了，雖然還沒明說，但你信不信換個皇帝來他馬上就能舉一反三。 　　可項羽卻還沒明白。 　　“我們的生活方式，決定了我們需要土地，但土地這東西它又不能背著到處跑。遊牧民族的家當馬背上一捆就行，但咱們行嗎？咱們能背著土地到處跑嗎？咱們不能！ 　　“所以我們需要穩定需要和平。 　　“我們需要穩定的外部環境，我們需要適宜的氣候條件，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安安穩穩的彎下我們的腰低下我們的頭，去地裡刨一口吃食。 　　“家裡的老娘老了需要供養，家裡的老大該成親了需要錢糧，小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能乾五碗飯，發妻跟著自己這麼多年了也該添件新衣裳……可這些能從哪裡來呢？ 　　“隻能從腳下這片土地裡求啊項王。” 　　項羽默然無語。 　　他雖生於江東豪族，日子一直過得不差，但不代表他一點也不知民間疾苦。 　　他似乎終於有些明白路程的意思了。 　　“所以我等……不能打仗。” 　　“不是不能，是不希望。如果可以選擇，那麼對我們這樣的農業民族來說，當然不希望打仗。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事可以選擇？我們的生存屬性決定了我們不想打仗，但遊牧民族的生存屬性決定了他們必須打仗。 　　“所以我們也得打！必須打！打到他們服為止！五千年來除了少數幾個廢物之外，所有的皇帝都在做這件事！打！打到所有人跪下！打到所有人不敢覬覦我們！” 　　項羽閉上眼睛，腦子裡回想著剛剛看過的五千年波瀾壯闊，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始皇帝，看到了漢武帝，看到了唐太宗，看到了一個又一個驅逐胡虜的帝王們。 　　他們的形象從未在項羽心中如此清晰。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需要一個強大的王朝。” 　　項羽說出這句話，神色復雜。 　　“是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需要一個無可匹敵傲世寰宇的強大王朝，隻有這樣的王朝才能保護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繁榮生息。” 　　路程停頓片刻，再倒了一杯茶。 　　“不過比起王朝，我更喜歡我們現在的稱呼——國家。國在家前，家在國後，有國才有家。隻有當我們的國無比強大無人敢惹的時候，我們的家才能平安喜樂。” 　　“國……家……” 　　項羽呢喃出聲，找書苑 www.zhaｏshuyuan．com 似乎在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之前路程說他在大一統這件事上比之始皇帝相差選矣！ 　　現在看來，且不論始皇帝其他的事，僅憑一統天下這件事，他就不愧千古一帝！ 　　是他，給後世幾千年開了這個先河！ 　　“嚴格來說，周雖然實行分封製，但那其實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大一統。因為周王可以統領所有諸侯王，也可以達成保護人民保護土地這個目標。 　　“所以項王，大一統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根本的需求。始皇帝看到了，所以他一統六國。漢高祖劉邦可能看到了，但沒看清，所以他在擊敗項王之後雖然實行秦製，卻又分封諸王，封邦建國，以至後來釀成七國之亂。 　　“但自他之後，自漢武帝之始，自夏、商、周以來的封建分封製在這片大地上已幾乎銷聲匿跡，大一統才是人們心中所求。” 　　項羽長出一口氣，沖路程拱了拱手。 　　“多謝路程先生解惑，今日方知某不過一莽夫矣。” 　　“不至於不至於，項王別太謙虛。” 　　路程提起茶壺給他倒了杯茶，兩人對坐飲茶，各自稍歇。 　　項羽需要再消化消化路程剛才說的那一切，那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一切。而路程呢，也需要看一看項羽的反應。 　　他也不知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楚霸王在人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究竟有沒有回望反省過他這一生。 　　從範增都能被離間來看，以前的項羽不太是個能聽意見的。但路程不知道現在的他，還是不是以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