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 南海省南濱市。 此地位於共和國正南端,季節與北半球剛好相反。 北半球猶自被嚴寒籠罩,這裡卻是一片鳥語花香。 新年假期才剛結束,上官凝漪便坐上飛機,來到了這座南陲邊城。 待她走出航站樓,便見一名女子站在門口,手裡舉著個{聚沙}的牌子。 “你好,請問是方姐吧?”上官凝漪走上前去,跟那女子打了招呼。 “初次見麵。”方思盈個子不矮,留著披肩的卷發,見狀便也輕輕點頭。 “辛苦方姐了,勞你特地跑一趟。”上官凝漪客氣了一句。 “無妨,路上說吧。”方思盈沒多寒暄,帶著上官凝漪上了車。 轎車離開機場,順著寬敞的公路狂奔,一路朝東南方向駛去。 方思盈手握方向盤,熟練地穿越大街小巷,還不忘跟上官凝漪聊天。 “我帶的這個項目,你之前了解過多少?”方思盈個性乾練,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聊起了眼前的工作。 “一個延續性項目,覆蓋整個南濱市,已經做了好幾年了。”上官凝漪先前做過功課,此時便脫口而出。“針對失蹤者親屬的項目,主要是對未成年人的關愛與疏導。” “跟需要博名聲的小組織不同,咱們{聚沙}從不搞形式主義的東西。”對於自己從事的工作,方思盈滿懷敬意。“沒有麵子工程,沒有大撥轟的活動,隻有為每個孩子量身定製的長期針對性輔導。” “誌願者根據自身的情況,可以選擇不同的幫扶方式。”上官凝漪上飛機之前,便讀過相關宣傳材料,聞言便點了點頭。“有才華和特長的,可以來當臨時講師,教一些文體方麵的課程。有專業護理經驗的,可以來擔任護理師,承擔嬰幼兒的日間照料工作。有心理輔導基礎的,可以跟孩子互留聯係方式,締結長期的成長輔導關係。就算沒有特殊才能,隻要有充足的時間和耐心,平時多來治療室陪孩子們玩都是好的。” “沒錯,不同年齡的失蹤者子女,對幫扶的需求也不一樣。”方思盈繞過某處轉角,驅車駛入南濱大學的校園。“失去親人的小小孩兒,主要是生活上的照料,到學齡期就會變成教育和娛樂的需求。等到了青春期,孩子們生活上能夠自理,可人生觀價值觀還沒成形,他們的需求也慢慢會向心理方麵傾斜。我們一定要謹記,我們給孩子們提供的,一定是真正對他們有益的東西,而非我們自認為他們需要的東西。” …… 時至午後。 某幢教學樓內。 原本的音樂教室,在歷經數次改造後,已經成了綜合性疏導治療室。暖陽透過落地窗,播撒在童趣盎然的陳設上,煥發出童話般的夢幻色彩。靠墻的海洋球池裡,上官凝漪赤著雙腳,正跟幾個小寶寶嬉笑打鬧,銀鈴般的笑聲糅合著娃娃音,令整個房間都充斥著快活的氣息。 治療室的門外,方思盈探出一個腦袋,偷偷觀察著屋內的情況。望著跟孩子打成一片的少女,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露出滿意而欣慰的笑容。過得片刻功夫,她見任課老師來到治療室,將那幾個孩子接過去上課,便把閑下來的上官凝漪叫到屋外。 “做得還挺不錯。”方思盈朝上官凝漪豎起大拇指。 “陪孩子玩兒而已。”上官凝漪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哄孩子高興是門技術,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好。”方思盈不清楚少女的具體身份,卻也知道天歌市的上官家,亦沒有吝惜贊美之詞。“上官家的子女名不虛傳,沒有一丁點兒矜驕之氣,真的很適合做公益事業。” “不過是身邊有人失蹤,能感同身受罷了。”上官凝漪微笑搖頭。 “方便跟我說說嗎?”聽了上官凝漪的話,方思盈似是來了興趣。 “嗯,可以啊。”對於自己的親身經歷,上官凝漪也從不避諱。 其時日頭初斜,兩人於校園中漫步,隨便找了張長凳落座。 上官凝漪輕啟朱唇,述說起自己的經歷,方思盈在一旁安靜聆聽。 “那是上中學的時候,我們班有一個女生。”上官凝漪揪住發梢,於指尖反復揉搓起來。“有次她半個多月沒來上課,一打聽才知道爸爸失蹤了。等到返校以後,她跟我們該說說該笑笑,幾乎看不出來什麼異常......直到有一天放學做值日,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盆......她自己跑到沒人的地方,捧著那個摔碎的花盆一直哭,一直念叨‘我再也見不到我爸爸了’......那大概是頭一回,我感覺失蹤者離我這麼近,頭一次感覺原來悲劇就在身邊。” “看新聞也好,看訪談也好,就算能夠共情,也往往難以感同身受。”聽了上官凝漪的故事,方思盈笑著點了點頭。“親身經歷就不一樣了,因為那不是一串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嗯,隻有親身經歷過,才能真正理解失蹤者親屬這個群體。”上官凝漪螓首輕點,繼續講下一段故事。“後來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學長跟我關係很好,也是我非常喜歡的類型,但我們一直沒走出最後那一步......我還盼著有一天,他能放下一切顧慮,鼓起勇氣跟我告白,結果他畢業沒多久就失蹤了......我一直不甘心,就跟他一個好哥們兒一起找他,沒想到跟我找人的那位也失蹤了......本來隻要找一個,結果又搭上一個,我也真挺無奈的,隻能自己接著悶頭找了。” “你這經歷也挺曲折的......”方思盈啞然失笑,旋即似是想起了什麼,一對美目逐漸黯淡下來。“失蹤這個事兒吧,真就是烈陽人過不去的坎兒。說起來你也挺執著的,人失蹤了還想著找找,哪兒像我吶......我在灼日省上大學,當時談了個男朋友,畢業以前他讓我跟他走,我舍不得家裡人就沒同意......他畢業回了首都,我也回了南濱市,心裡倒還一直惦記著他......結果大前年底,我聽說他失蹤了,那時候難受歸難受,可是也徹底斷了念想了。” “你這才是明智的選擇。”上官凝漪如是說。 “我倒挺羨慕你這種堅持。”方思盈聞言莞爾。 兩人今天初次見麵,可隨著話題的深入,彼此也逐漸熟絡起來。 待到某時某刻,一名男子途經此處,剛好瞧見長凳上的兩名女子。 方思盈與男子四目相對,又瞥見其身後的小姑娘,頓時露出溫暖的笑容。 “方阿姨!方阿姨!”那小姑娘率先開口,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詩楠寶貝兒~~~”方思盈沖上前去,捧起小姑娘的臉來回揉搓。 “思盈。”那男子身形頎長,看上去三十五歲上下,與方思盈打招呼時輕聲細語,整個人散發著溫文爾雅的氣質。 “認識一下,這位是魯山教授,咱們南濱大學生物係的副主任。”方思盈右手抱住小姑娘,將左掌伸向那名男子。 “魯教授您好,我叫上官凝漪,是{聚沙}的誌願者。”上官凝漪聞言盈盈頷首,朝魯山教授欠身致意。 魯山就職於南濱大學,與女兒魯詩楠住在附近,跟方思盈的關係頗為熟稔。方思盈性格乾練大方,然麵對活潑可愛的魯詩楠,卻也表現出足夠的溫柔體貼。寥寥數句寒暄後,女子便被小姑娘拽住胳膊,一搖三晃地朝治療室走去,屋外便隻剩下魯山與上官凝漪兩人。 “凝漪小姐,你不是南濱市本地人吧?”魯山好奇地發問。 “我家在天歌市,因為工作才來這邊的。”上官凝漪如實回答。 “天歌市,上官家,原來是名門之後。”魯山露出贊許的笑容。 魯山十分健談,隻用三言兩語的功夫,便與上官凝漪熟識起來。 上官凝漪方才得知,魯山與魯詩楠這對父女,竟同樣也是失蹤者親屬。 “剛出事兒的時候,我感覺天都要塌了,整天都渾渾噩噩的。”談及自己的往事,魯山的表情倒還算平靜。“如果不是還有閨女,我都想要一死了之。好在我們跟{聚沙}有合作,在校內就設有治療室。思盈聽了我家的情況,就自告奮勇來當我閨女的輔導員。” “她倆關係可真不錯。” 上官凝漪隔窗眺望,見方思盈正手捧繪本,聲情並茂地講述著童話故事。魯詩楠則眉目帶笑,安靜蜷坐在海綿墊子上,稚嫩的臉蛋上洋溢著笑意,顯然是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我閨女現在這樣,多虧了思盈的努力。”魯山雙臂抱於胸前,輕輕吐了口濁氣。“愛人失蹤的時候,孩子連四歲都不到,找不著媽媽就成天哭鬧,折騰累了就把自己關屋裡,性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孤僻......最開始的時候,她的配合度也不好,真就靠思盈軟磨硬泡,才讓這孩子慢慢恢復了。” “方姐真了不起。”上官凝漪聞言唏噓不已。 “不光是她,你們{聚沙}的人,都非常了不起。”魯山透過窗欞,指向正在上課的幾個小寶寶。“裡麵那幾個孩子,都是失蹤者的子女,這幾年沒少受你們的照顧。” “剛才陪他們玩兒來著,一個個都挺可愛的。”上官凝漪抿嘴輕笑。 “那他們各自的經歷,思盈跟你講過沒有?”魯山開口問道。 “還沒顧上,要不您給我講講?”上官凝漪露出好奇的表情。 見少女有意了解,魯山便坐到長凳上,慢悠悠地講起了故事。經由年輕教授之口,幾段平凡而曲折的往事躍然眼前,令旁聽的上官凝漪幾度心弦起伏。待到黃昏臨近,魯山講完了最後一段故事,上官凝漪也感慨地嘆了口氣。 “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麼......”上官凝漪咋了咋舌。 “原本平凡的生活,被失蹤案徹底改變,命運從此南轅北轍。”魯山身體微微前傾,用誠摯的目光注視著上官凝漪。“被改寫了命運的人,會從此走上曲折的道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幸有你們一直在努力,才讓他們的世界重新煥發出溫暖。” “話是沒錯,可終究隻是亡羊補牢。”麵露魯山的贊美,上官凝漪卻高興不起來。“上溯一個多世紀,失蹤案就像頑疾一樣,不斷給烈陽人帶來傷害。我們做的這些,固然很有意義,但如果能從源頭上消滅失蹤案......” “我們每一個烈陽人,都盼著能有這麼一天。” 聽了少女的偉大夢想,魯山在心裡嘆了口氣,隻因上溯一個多世紀,並非沒人試圖終結失蹤案,但卻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饒是如此,他卻沒有給上官凝漪潑冷水,而是對這份天真的信念報以由衷的敬意。 轉眼間已是傍晚,魯詩楠結束了本次輔導,跟隨魯山消失在校園的轉角。方思盈的工作告一段落,眼見晚上沒有別的安排,於是在附近訂了個餐廳,邀請上官凝漪共進晚餐。 “今天感覺怎麼樣?”方思盈跟上官凝漪碰了個杯。 “挺充實,收獲也不小。”上官凝漪笑著抿了口果汁。 “你這姑娘不錯,挺對我胃口的。” “同感,跟你也挺投緣的。” “那這段時間就留下來,跟著我這個項目唄?” “嗯,沒問題啊......” “叮鈴鈴~~~叮鈴鈴~~~” 電話鈴聲驀地響起,打斷了兩人的閑談。 上官凝漪咧嘴一笑,跑到窗邊接通電話。 待她回到餐桌旁邊,臉上則多了抹歉然。 “對不起方姐,我恐怕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