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你站遠點兒!看眼行不行!” “沒問題!擺正了!” “齊活!屋裡繼續!” “得嘞!走著!” 時至午後,太陽初斜。 最後一塊展板放置妥當,室外的安裝也宣告結束。 李暮雨跟同事們擦掉汗水,魚貫鉆進擺滿花籃的大門。 當日工作的第二階段,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眼下是九月上旬,李暮雨入職已有月餘,如今已然適應了工作節奏,由畢業生化身為職場新人。{流光指紋}小本經營,各項開支相對吃緊,各崗工作職責也不太分明。為了節省物流費用,大家基本都客串過快遞員,而像他這樣的青壯年男丁,除去財務工作以外則時常要賣把力氣。 “哥兒幾個,再努把力,勝利就在眼前了!”胡向榮親自上陣,與員工們一道搬運展板,明明已是初秋卻仍舊汗流浹背。 “胡總,我這幾天都累瘦了,回頭怎麼也得犒勞犒勞我吧!”一個胖小夥子氣喘籲籲,腰腹部的贅肉如波浪般顫抖。 “好說!等今兒忙完了!讓你們王哥請客!咱好好宰他一頓!”胡向榮豎起大拇指,幾個小年輕則齊齊叫好。 遙想兩周之前,胡向榮接了個大單,即為{銀色月光}的新店設計展板。作為知名貴金屬企業{八方聚財}的下屬品牌,{銀色月光}專門從事銀飾銷售業務,門店遍布全國各地。如今有新店即將開業,店長又剛巧是胡向榮的老同學,如此便將部分業務委托給了{流光指紋}。 {銀色月光}財大氣粗,不僅沒往下砍報價,反倒給予了更多實惠。遇到如此闊氣的金主,公司上下都十分高興,這批貨物也絲毫不敢馬虎,無論是設計還是製作都力求極致。如今這家新店開業在即,胡向榮便率青壯勞力到場,負責將諸多展板安裝妥當。 “等一下!等一下!先都站好!” 眾人正自賣力工作,卻見王店長匆匆跑來,高喊著指揮大家夥站隊。年輕的店長揮汗如雨,臉上的神情極度緊張,大抵是要迎接專員檢查。眾人見狀紛紛配合,禮儀小姐候在門口,店內工作人員站前排,臨時幫手們則擠在後麵。 “行!就這麼站!先別動了!” 王店長擺好了隊形,跑到戶外翹首以盼。 沒過多長時間,便有豪車駛來。 一男一女先後下車,從容地踏進了店門。 那名男子身著正裝,衣著打扮頗為講究,隻是麵容略顯蒼老。 那女子則正值妙齡,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美得讓人驚艷不已。 女子進門伊始,屋內氣溫瞬間升高,望著那開叉長裙下的美腿,以及幾乎被撐爆扣子的前襟,場間不少雄性各自呼吸提速,幾乎快要忘卻自己身在何處。感受著那些貪婪的目光,女子非但不顯惱火,反倒有些樂在其中。她似夜貓般優邁步,媚眼毫不掩飾地傳遞誘惑,任憑自己的魅力無束播撒。 “好好準備。” 與其說是檢查工作,實則隻是走馬觀花。 蒼老男子囑咐王店長幾句,便帶著那名女子離開現場。 齊整的隊列也倏忽間潰散,眾人繼續投身於工作當中。 “暮雨,你身體沒事兒吧?”那胖小夥子湊上前來,略顯關切地問道。 “挺好啊?”李暮雨不解其意,便將展板使勁舉起,以示自己健康無礙。 “莫非你喜歡男的?”胖小夥子壓低音量,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你才喜歡男的呢!”李暮雨一陣惡寒,急忙與胖小夥子拉開距離。 “你要不喜歡男的,咋都不看那女的……” “噢,有點兒太艷了,不合我的胃口。” 先前那女子巡場時,不少男人都失了態,然李暮雨卻相對淡定,胖小夥子見狀才有此一問。可他卻不知道,這位小同事因為某些緣故,審美閾值已變得奇高無比,那些別人眼裡的絕色美女,在他看來終歸都是略遜一籌。 “那女的叫姬鷺顏,聽說跟國財局的薑局長關係不錯。”此時的王店長麵色輕鬆,聽得兩人議論那女子,便悄悄地拋了些小道消息。 “薑局長,那不是......”胖小夥子微微一愣,隻因想起的老總叫薑恩惠,而國財局的薑恩典局長則是其胞弟。 “原來如此......”李暮雨在劉建光的聚會上,曾聽楊泰然提起過薑恩典,聞言則露出竊笑的表情。 時間來到下午三點,安裝工作徹底結束。 李暮雨隨眾人返回公司,而後接到了一項新任務。 “你去把這東西送了,然後直接回家就行。”胡向榮遞上一隻盒子。 “好嘞。”李暮雨掀開地址卡,見交貨地點位於城北的勝古莊。 實習會計兼安裝師傅,偶爾還需客串快遞員。 這樣的工作充實忙碌,李暮雨隻覺樂在其中。 ...... 勝古莊是老居民區,坐落於北三環東路,附近滿是上歲數的紅磚樓。 李暮雨對此地並不陌生,隻因李亮還未退休時,便常常帶他來串門。 跳下擁擠的公交,穿過白樺樹林蔭道,李暮雨尋至西北側的樓群,隻見眼前的景象一如往昔。綠地比多年前還要雜亂,墻邊的磚縫裡滿是叢生的野草,幾顆矮樹也被住戶的晾衣繩拉彎了脊梁。 “真是十年如一日,模樣幾乎就沒變......” 李暮雨露出暖笑,旋即鉆進一個門洞,順著陰暗的樓梯爬上三層。 門鈴叮咚響起,隨後有老婦探出頭來,看上去儼然過了耄耋之年。 “奶奶您好!我是{流光指紋}公司的,您訂的工藝品到了!”發現老婦有些耳背,李暮雨抬高了音量。 “先幫我放桌上吧。”老婦將李暮雨迎進門內,指了指快報廢的餐桌,走路姿勢顫顫巍巍。 李暮雨拆開包裝盒,露出裡麵的工藝品。 那是座彩陶人像,約莫二十厘米高,雕的是一位花信少女。 少女麵容姣好,如瀑的青絲垂落腦後,淡黃的碎花長裙輕舞飛揚。 老婦輕撫陶像,竟不覺開始怔怔出神,眼裡透著濃濃的懷念之情。 “嗯,不錯,真好看......”過得片刻功夫,老婦逐漸舒眉展顏,便將目光轉向李暮雨。“孩子,你看電視旁邊的櫃子,幫奶奶放到最上麵那層吧。” 李暮雨依言打開木櫃,隻見櫃子總共有四層。 除去最上層空空如也外,其餘每層均放有兩座彩陶人像。 那些彩陶人像容貌相近,所雕之人大抵是同一名少女。 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嬌俏端坐,有的雙手合十,看上去栩栩如生。 在每個人像的底座下方,都刻有“年彧伯”三個小字。 “這些是......”李暮雨下意識嘟囔一句。 “都是你爺爺送給我的。”老婦指了指南墻。 李暮雨扭頭望去,見墻上掛著一張舊照片。 有少年男女相依相偎,女子的容貌大類陶像。 “這些刻的......都是您嗎?”李暮雨好奇地問道。 “嗯,我們倆十多歲就認識了。”老婦點了點頭,語調逐漸迷離,似是被勾起了回憶。“他是個陶瓷匠,手藝特別出色。我第一次收到陶像,是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後來每隔十年,他都會給我雕一個,這已經是第七個了。” “那今年的陶像,沒讓爺爺親自做啊......”李暮雨想都沒想便開了口,隨後才意識到有些失言。 “啊......你爺爺出去玩去了。現在歲數也大了,就不讓他自己弄了。”老婦略微愣神,旋即笑著說道。 李暮雨點了點頭,小心托起帶來的陶像,將之放到木櫃的最上層,而後發現那陶像雖是自家產品,底座上卻也刻著“年彧伯”三個字。李暮雨有了猜測,便也識趣了沒再多問,就隻安靜地收了貨款,而麵對青年找回來的零錢,老婦則態度堅決地予以拒收。 “拿著!奶奶請你吃糖葫蘆!”老婦如此說道。 李暮雨拗不過老婦,隻得向對方聊表謝意,並幫忙簡單收拾了屋子。帶上沒用的生活垃圾,李暮雨與老婦揮手告別,而當他走到樓下的垃圾桶旁,卻見有搞衛生的大嬸盯著自己看。 “誰家小夥子啊?以前都沒見過。” “我給一單元的奶奶送貨來的。” “三樓那個老太太?” “嗯,是她。” “哦......挺好......挺好......” 見環衛大嬸欲言又止,李暮雨忍不住追問一句,隨後才知老婦獨自居住,身邊根本沒有親戚朋友。據街坊四鄰們回憶,老婦曾有過一任丈夫,卻在三十多歲時離奇失蹤,在那之後她便守了一輩子寡。 聽了環衛大嬸的話,李暮雨就隻點了點頭,便順著原路離開勝古莊。 其時天色已晚,青年走在林蔭道上,隻見夜市商販紛紛出攤。 九月初的首都依舊微熱,路邊滿是乘涼的居民,各家各戶也亮起橘光。 可屬於那老婦的小屋,此時卻依然黑燈瞎火。 “第一個陶像二十歲,三十多歲丈夫失蹤,現在總共七個陶像......” “守寡將近五十年,都八十歲的人了......” “唉......” 李暮雨嘆了口氣,心情低落了下來。 隻因與環衛大嬸聊過以後,他大概了解了老婦的生活。 對於很多家庭來說,這是個尋常的夜晚。 衣食無憂,遠離忙碌,安享天倫。 很多人享受著的簡單的幸福,對另一些人而言卻遙不可及。 共和國法律規定,配偶失蹤滿兩年,即可被認定為喪偶,後續再娶或改嫁亦屬尋常。可是老婦沒有另覓新歡,而是苦苦等候著愛人歸來,這一等就是漫長的五十多年。 沒有枕邊的溫存,沒有親朋的慰藉。 隻有一萬八千多個孤寂的日夜。 倘若從來不曾擁有,興許不會這般難熬。 可是從擁有再到失去,則是難以想象的殘酷。 聽說失蹤者的親友們,都會經歷相似的心路,即從震驚到拚命尋找,再從拚命尋找到無盡等待,又從無盡等待變為無奈認命。李暮雨曾天真以為,自己能理解這種悲哀,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如今方才恍然警醒,原來先前所悟隻是冰山一角。 失去父親的小勇,失去獨子的喬老爺子,守了半輩子寡的老婦。 這些承受著失親之痛的人,隻是這個群體中最最普通的縮影。 往前追溯百餘年,被失蹤案撕碎的家庭,其實又何止千千萬萬。 「孤獨的人們握緊虛幻的希望,在漫長的歲月中苦苦等候,於無知無覺間蹉跎了歲月,於日夜輪轉間燃盡了光陰。待驀然回首之時,方才發現已是百年。他們拖著老朽的軀殼,抱著回憶走過了一生的歷程。」 這是紀錄片《苦苦等候》中的臺詞,也是失蹤者親屬們的心路歷程。 李暮雨回味著紀錄片中的畫麵,繼而又想起名為《眼中世界》的小說。 所謂眼中世界不同,則悲喜難以相通。 倘若在幸福之人的眼中,世界是一幅五顏六色的絢麗水彩。 那在不幸之人的眼中,則大抵是一幅渲染著血腥的殘酷油畫。 “總感覺像是......精心設計的刻意為之。” 對於國內的失蹤案件,上官凝漪曾如此評價。 李暮雨此時回憶起來,不由得感到陣陣惡寒。 “這也太離譜了......不會是真的吧......可如果真是這樣......” “到底是多麼邪惡的存在,才會狠心製造出這麼多人間悲劇?” 青年踽踽獨行,思緒翻江倒海。 街頭霓虹依舊絢爛,夜晚依舊熱鬧非凡。 他那尋常至極的念頭,對這個世界毫無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