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晦明(1 / 1)

在李暮雨的印象裡,鬱歆總是笑臉相迎。   可在剛剛的須臾間,那笑容卻憑空蒸發。   呈現於他眼前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那張臉依舊美麗標致,隻是不再有絲毫情緒。   原本精光閃閃的瞳眸,也變得莫名深邃晦暗。   天空飄過一朵浮雲,遮蔽了午後明亮的陽光,也令那火紅瀑布瞬間黯淡。   仿佛突然切換了某條線路,又或是被放逐到別個位麵。   總之鬱歆就這樣突然僵住,無言無語地再也不動彈了。   發現鬱歆行為反常,李暮雨一時沒敢出聲,隨後見對方俯下身子,將玩具和衣物小心抱到床上。李暮雨這時才看清,那些衣物似是有些老舊,尺碼和版型也更適合稍胖的女士。   鬱歆佇立床邊,撿出一件紅色廣袖連衣裙,伸出雙手緩慢地摩挲起來,呼吸頻率也隨之逐漸加快。過得片刻功夫,她似是想起某些事情,便從旮旯裡摸出一把鑰匙,隨即走到不遠處的鋼琴前,信手掀開覆在表麵的絨布。   琴頂放有一個鐵盒,表麵已經銹跡斑斑,盒蓋處裝著一把鐵鎖。鬱歆將盒子捧回床邊,用那精巧的鑰匙插入鎖眼,縷縷灰塵便隨哢嚓聲輕舞飛揚,也讓盒中的物件暴露於視線之下。   那是一隻筆筒,還有一張照片。   筆筒由玉石打造,散發著剔透的光澤,中空的筒身宛如修長玉笛,表麵鐫刻著“鬱漢珍”三個古體字。照片上是名年輕婦人,身穿紅色廣袖連衣裙,臉上掛著甜美的酒窩,飽滿的體態略顯豐腴,腦後的蓬鬆卷發被染得火紅,另有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她腿上。小姑娘生得粉嫩可愛,一頭黑發披散於肩頭,手中抱著一匹玩具小馬,正自笑容滿麵地盯著鏡頭。   浮雲懸於半空,午後艷陽被持續過濾,落於窗欞則化作昏暗浮光。   鬱歆將筆筒舉過頭頂,就著殘光仔細端詳,仿佛在讀取溫度計。   旋即又將筆筒歸位,拿了塊手帕擦拭照片,直至表麵浮土被盡數清除。   最後則把筆筒與照片鎖好,將床上的物件盡數抱於懷中。   鬱歆目光呆滯,雙臂交叉著抱於胸前,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時鐘滴答作響,她的眼皮加速眨動,起先身體微微顫抖,到後來逐漸難以抑製,繼而化作令人驚悚的戰栗。   嬌軀哆嗦不止。   指甲陷入皮肉。   明明痛苦到極致。   卻依舊無淚無言。   打開抽屜的那一刻起,鬱歆便陷入封閉狀態,而李暮雨則像個規矩的觀眾,任由鬱歆獨自演繹一出啞劇。可望著瀕臨崩潰的女孩,李暮雨卻漸覺如鯁在喉,心頭仿佛被刺入了鋼針,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安坐觀眾席。   李暮雨坐到鬱歆身旁,伸手將對方摟進懷裡。   感受著不斷加劇的戰栗,唯有將那嬌軀箍得更緊。   多雲的午後,臥室的床邊。   李暮雨用力抱著鬱歆,鬱歆則摟著懷中鐵盒。   任憑時間緩緩流逝,始終沒有半句對話。   -----------------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喘息逐漸放緩,懷中戰栗終於止歇。   李暮雨調整了姿勢,左臂摟住鬱歆的肩膀,將女孩的前額頂在自己心口。鬱歆順從地配合,待感受到對方的撫摸後,整個人便徹底放鬆下來,旋即伸手攬住青年的軀乾。   一陣清風拂過,浮雲倏忽散去。   午後艷陽再臨,火紅瀑布涅槃。   溫暖款款輻映,令人心神寧謐。   某時某刻,鼾聲響起,仿若呢喃。   李暮雨這才發現,鬱歆竟是睡著了。   “呼......”   摘掉鬱歆的眼鏡,李暮雨把女孩平放於床,先是為其輕輕蓋上棉被,後將鐵盒與舊衣服一並放在床頭。直至做完所有事情,李暮雨才覺有些疲憊,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靜靜地端詳熟睡的鬱歆。   夢中的鬱歆眉頭舒展,眼瞼上覆著淡淡光暈。   她的呼吸安靜而平穩,看上去未受夢魘困擾。   那模樣讓人安心,亦令人心生憐惜。   幾乎整個午後,李暮雨便沒挪窩,直至下午四點半鐘,他見鬱歆未有轉醒跡象,便躲進衛生間給家裡打了電話,告訴李亮今晚不必等自己吃飯。李暮雨自認廚藝不及鬱歆,可眼看著夜晚就要來臨,便也不得已趕鴨子上架,拎了些食材就往廚房鉆,隨即發現調料已然用光,而當他準備下樓購物時,忽聽臥室方向傳來響動。   “醒啦。”李暮雨回到臥室,見鬱歆正坐在床上。   “嗯。”鬱歆自夢中醒來,看上去仍舊有些迷瞪。   “家裡還有調料麼?”   “客廳門口的架子上。”   “你再歇會兒,飯很快就好。”   “那我就等著吃現成的啦。”   鬱歆揉揉眉心,重新戴上超大框眼鏡,熟悉的笑容也隨之回歸。黃昏殘陽橙芒播撒,照在女孩嬌俏的麵龐之上,為那笑顏注入了滿滿的溫度,仿佛從未沾染過一絲一毫的陰霾。   望著鬱歆溫暖的笑容,李暮雨心裡稍感踏實,隨後又覺鼻頭莫名發酸。強忍著扮了個鬼臉,他扭頭鉆進洗手間,遂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借著嘩嘩水聲擤了把鼻涕,又將泛潮的眼角擦了個乾凈。   猶記得初見的時候,鬱歆沒追問他父母的事。   他本以為是情商使然,如今才知事情遠沒那麼簡單。   然鬱歆若不主動提及,他同樣不會刨根問底。   他隻會當作無事發生,然後再做一桌美味佳肴。   -----------------   “啊~~~太好吃了~~~”   “喜歡吃就再來點兒!”   “不行了不行了!快撐死老娘了!”   “我可頭一回見你剩菜。”   考慮到鬱歆的飯量,李暮雨刻意多放了食材,最終把女孩撐得肚皮滾圓。鬱歆連連打出飽嗝,一麵大肆誇贊廚師的手藝,一麵發出心滿意足的呻吟,聽得李暮雨渾身雞皮疙瘩。   “你做飯!我刷碗!”   “別介!你養肚兒去!”   將鬱歆推回臥室,李暮雨便去刷洗碗筷,待他將廚房收拾乾凈後,則聞耳畔響起悠揚的琴聲,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李暮雨心弦輕顫,不由自主地溜進臥室,隻見鬱歆剛好彈完前奏,隨後則緩緩張開櫻桃小口,天籟般的嗓音便與琴聲完美交融。   “你看,海不結冰,潮漲汐落月缺月盈”   “你聽,引擎轟鳴,人來人往步履無定”   “你撫,墨冰清泠,簷前煙雨何日方停”   “你品,仲春芳茗,獨守孤亭大夢不醒”   “我在墜火荒原遊牧,我於深寒之湖駐足”   “回首來路風塵仆仆,舉目前途飄渺虛無”   “我聞金烏輕銜新粟,我見世間萬柱火燭”   “回首來路繁星滿布,舉目前途浮雲飄舞”   “你念,遊子遠行,路遙日遠殷殷叮嚀”   “你望,天涯孤影,漫漫黃沙大漠駝鈴”   “你伴,搖曳燭靈,一世風霜一葉浮萍”   “你盼,流年宿命,苦去甘來夜盡晨明”   “我在墜火荒原遊牧,我於深寒之湖駐足”   “回首來路風塵仆仆,舉目前途飄渺虛無”   “我聞金烏輕銜新粟,我見世間萬柱火燭”   “回首來路繁星滿布,舉目前途浮雲飄舞”   “啊,你的傾訴,我的救贖”   “啊,你在遠目,我在歸途”   “我在墜火荒原遊牧,我於深寒之湖駐足”   “回首來路風塵仆仆,舉目前途飄渺虛無”   “我聞金烏輕銜新粟,我見世間萬柱火燭”   “回首來路繁星滿布,舉目前途浮雲飄舞”   鬱歆的聲線相當多變。   時而大大咧咧,時而俏皮可愛,時而一驚一乍。   然此時引吭高歌,卻顯得唯美莊重,令聞者盡皆凝目。   女孩端坐於鋼琴前,雙手如靈蝶般起舞,臉上滿是陶醉之意。   琴聲悅耳,觸鍵的指尖卻碰撞出一抹鏗鏘。   歌聲婉然,華美的辭藻卻散逸著一絲悲愴。   一曲終了,鬱歆清了清嗓子,起身將鋼琴蓋好。   待她轉過身時,才見李暮雨站在門口,猶自怔怔地看著自己。   “好聽嗎?我自己寫的。”鬱歆露出溫婉的笑容。   “好聽極了,這歌叫什麼名字?”李暮雨由衷地點點頭。   “沒有名字,因為從來沒想過給別人聽。”   “那我可太榮幸了,能成為第一位聽眾。”   -----------------   已是晚上九點,窗外夜色漸濃。   李暮雨明天還要上班,便適時向鬱歆請辭。   “臺裡那個紀念品,等我找到了寄給你。”鬱歆歉然地說道。   “這又不用著急,等下次見麵給我就行。”李暮雨揚起笑臉。   “嗯,路上小心。”   “嗯,那我走了。”   鬱歆踮起腳尖,一頭紮進李暮雨懷裡,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對方。李暮雨胸口一陣溫暖,內心卻有悵然之意湧起,便憐惜地摸了摸鬱歆的腦袋,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女孩的公寓。   直至坐上返程公交,李暮雨才覺有些疲憊,便裹緊略顯單薄的外套,倚著冰涼的車窗小憩片刻。待他回到家中時,已經過了夜裡十點,其時李亮剛剛洗漱完畢,見孫兒歸來則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咋還回來了啊!”李亮連連捶胸頓足。   “不回來我去哪兒啊......”李暮雨無言以對。   “都已經這點兒了,你住小鬱家不就完了!”李亮恨鐵不成鋼。   “我睡覺打呼嚕,怕吵到人家姑娘......”李暮雨翻了個白眼。   狼狽鉆回臥室,李暮雨脫去外衣,便有淡雅餘香裊裊散逸。   香氣鉆入鼻孔,激活了新鮮的記憶,這日的點滴便赫然眼前。   接受了她的采訪,品嘗了她的廚藝,看了她演的啞劇。   與她狠狠擁抱,為她煮飯炒菜,聽她彈琴唱歌。   至於情緒崩潰的原因,兩人默契地沒有談起,隻因言語本就多餘。   “我到家了。”李暮雨發了條簡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今天謝謝你。”鬱歆很快便回了信。   “不用跟我客氣。”   “那你早些休息。”   手機很久都沒動靜,李暮雨道鬱歆已經入睡。   可當他準備關機時,屏幕卻再度亮起白光。   “我挺小的時候,爸媽就失蹤了。”   讀著鬱歆的回信,李暮雨怔怔出神好久,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他反復鍵入又反復修改刪除,最終隻給對方發了“節哀”二字。   聽說失蹤者的親友們,都會經歷相似的心路,即從震驚到拚命尋找,再從拚命尋找到無盡等待,又從無盡等待變為無奈認命。李暮雨清楚失蹤代表什麼,不想再給鬱歆虛假的希望,隻因那終會帶來更強烈的絕望。   作為一名烈陽人,李暮雨習慣了失蹤案,也接觸過不少失蹤者親屬,可像這般如鯁在喉的經歷,卻還是生平頭一遭。出離了習慣性的麻木,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那一條條被忽略的尋人啟事,實則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也必定是某人的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兒女、兄弟、姐妹、戀人、摯友......   每一名失蹤者的背後,都有許多黯然傷神的靈魂。   被離別之痛刺傷的心,也會留下終生難愈的傷口。   就像鬱歆那樣。   ......   是夜,萬籟俱寂。   時至淩晨一點,屋內鼾聲綿綿不絕。   李暮雨早已沉溺夢鄉,而手機屏幕也再沒亮起。   鬱歆沒再回信,也不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獨享孤寂的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