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無際的草甸。 破落的城市盤踞在遠方,猶如臥伏的猛獸。 天穹之上皎月當空,落落銀光點綴著寂寥。 馬南歸蹣跚出屋,孤立於天地之間,瘦削的背影無比蕭索。 經歷整日逃亡,馬南歸已是筋疲力竭,而在傷勢的影響之下,就連呼吸都會引發輕微的痛感。隻是縱然如此,他也不想繼續呆在屋裡,這才強撐著來到夜幕之下,隻為給自己留一些喘息的空間。 對於泠雨來說,這是平凡的一天,於他而言卻刻骨銘心。 這日黃昏時分,他的愛人喪命猿口,與他自此陰陽兩隔。 在這片廢土之上,他和她不期而遇。 從相識到相知,從相識到相戀。 兩人成了密不可分的伴侶,甚至還孕育了愛情的結晶。 他曾經篤定地相信,她會永遠陪著自己。 可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這份憧憬卻灰飛煙滅。 夜風徐徐吹拂,讓馬南歸感覺有些冷,便使勁裹緊身上的裘皮大衣。氣息吐納之間,殘留的女子體香漫入鼻腔,令他的心神出現瞬間飄忽,繼而讓早些時候的記憶重新浮現眼前。 ...... “去吧。” “可是你......” “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 幾句簡單的對話,便是兩人的訣別之言。 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留給他的隻有注目。 離別突兀降臨,令人猝不及防。 “嗚......” 傷勢雖被遏製,可痛感依舊強烈,遠遠談不上痊愈。 馬南歸渾身酸軟,便乾脆躺下身來,枕著雙手仰望夜空。 身陷泠雨,月光總像是隔著薄膜,至於星輝更是幾不可見。 可在馬南歸的視線裡,卻有點點繁星依次浮現。 每一顆星辰之上,都流轉著一段光影。 那是他和她的故事。 “......” “南歸小哥,你家是桑田市的?” “嗯,我是桑田市本地人。” “咱倆是老鄉誒,我住雲津市的。” “那還真近,坐車也就一個多小時。” “你救了我的命,我得答謝你吶。”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 “對不起,今天我話說過頭了。” “沒有,確實是我蠢了。” “彤歡說得對,你有一副好心腸,否則當初也不會冒險救我們......我呀,高中畢業就沒再念書,在會所乾了好些年招待員,工作的時候對客人奉承獻媚,可到了私底下就懶得再裝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把親朋好友全得罪一遍。” “熟人之間沒必要偽裝。” “嗬,之前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我就是信了他的邪,才留下了不少遺憾......所以我就想啊,就算麵對親近的人,也要懂得分寸才行......所以南歸,今天是我不對,我得向你道歉。另外你救了我們,一直沒好好跟你說聲謝謝。” “......” “南歸,咱倆才認識不到倆月吧?” “我算算......應該馬上兩個月了......” “為了我,值得嗎?” “當然。” “為什麼值得?” “因為我喜歡你。” “......” “有些話是不是忘說了?” “隗迷,做我女朋友吧。” “好啊。” “......” “南歸,你知道麼,在我們雲津市,每年春秋都會有奇觀。” “我聽說過,候鳥遷徙。” “沒錯,到了遷徙的日子,整個城市全是候鳥......飛翔的時候遮天蔽日,停下來的時候滿處都是,嘰嘰喳喳吵得人睡不著......等它們嘩啦啦飛走,就隻會留下滿地羽毛,還有清理不完的鳥屎。” “等我們離開泠雨,你帶我去看候鳥。” “嗯,那說好了,咱倆去看候鳥。” “......” “外麵......” “怕什麼,我都不怕。再說了,咱們的三位朋友,可沒那麼不長眼......” “......” “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有點兒害怕......” “嗯,我也有點兒。” “都是我不好......” “不關你的事兒。” “怎麼不關我事兒......” “好吧,算你有一半兒功勞。” “哈......” “......” “你說......咱們還能回家麼......” “那當然了,咱們還得帶孩子去看候鳥吶。” “那如果......我都要生了......咱還沒出去......可怎麼辦呀......” “那就我來接生。” “......” 往事一幕幕浮現,形如縷縷墜星。 雨水滴答流淌,自馬南歸眼角滑落。 不,今夜根本就沒有雨,那是他自己的淚水。 “隗迷......親愛的......” 馬南歸淒切地哭了起來,真正的淚如雨下。 ...... 夜色更深了。 馬南歸卻仿佛無知無覺,就這樣直挺挺躺在地上。 他的靈魂裂成兩半。 一半隨愛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另外一半留在體內漸漸枯萎。 肝腸寸斷的哀慟將他徹底淹沒。 遙想身陷泠雨之前,他住在西海省桑田市,曾經是一名資深入殮師。在烈陽洲的本土文化裡,殯葬業的地位自古都很特殊,有人說它是一份流油的肥差,也有人說它是犯忌諱的醃臢活。有內務部官員評價說,殯葬行業就像是圍城,在外麵的人不想進去,在裡麵的人不想出來。可無論人們如何解讀,殯葬工作者們的生活狀態卻總是相似的。 享受著不菲的收入,也被主流社會排斥。 不和逝者家屬說再見,不主動和別人握手,這是行規。 日復一日兩點一線,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這是日常。 每天聞著令人作嘔的屍臭,守著火化爐聽著哀樂,這是工作。 枯燥的工作內容,單調的起居環境,幾乎沒有社交活動。 社會的排斥,親人的不解,朋友的疏遠。 就連找對象都基本隻能“內部消化”。 這是生活。 作為殯葬從業者,馬南歸過著這樣的生活,而他性格內向不善交流,在工作中固然兢兢業業,私底下卻沒有什麼朋友。退休的父母住在鄉下,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麵,所以每當下班回家以後,便隻有自家養的狗能與之作伴。 遙想數年之前,馬南歸作為捐助者,曾與一個小幾歲的貧困生走得很近。可在結束學業以後,那個學生離開了桑田市,兩人見麵的次數變得屈指可數。待到去年初夏,那條老邁的土狗壽終正寢,他也終於再度回歸了孤獨。 身邊的人越少,就越不愛與人交往。 越不愛與人交往,身邊的人就會越少。 馬南歸深陷惡性循環,始終無法拓寬交際麵,於獨孤的泥潭裡越陷越深。眼看著到了適婚年齡,他便尋思去參加相親活動,如果再找不到合適的對象,那便乾脆破罐破摔地孤老終生。 很長一段時間裡,馬南歸都是這樣想的。 孰料一朝身陷泠雨,生活就此完全改變。 他開始顛沛流離,卻也因此認識了隗迷。 隗迷曾是會所招待,擁有令人垂涎的姿色,實屬戀愛界的搶手資源。倘若身在國內,兩人想必難有太多交集,可身處危機四伏的泠雨,他卻與她譜寫了精彩的故事。 在苦難的滋養下,兩人的命運緊緊相連。 他享受了從未品嘗過的滋味,得到了原本無法企及的幸福。 待到濃情蜜意之時,甚至意外孕育了子嗣。 橫亙於眼前的,依舊是荊棘滿布的道路。 可在遙遠的道路盡頭,絢爛的未來畫卷卻在徐徐展開。 馬南歸曾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可就在不久之前,隗迷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還沒有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還沒有帶她去見自己的父母。 他還沒有陪她去看候鳥。 他還沒有與她一同見證孩子的出世。 不僅如此,當災難降臨之際,他非但無力阻擋死神的鐮刀,甚至都無法盡一名入殮師的本職------為她整理遺容,讓她愈漸冰冷的身體重新煥發出生機,賦予她永恒的美麗。 他們沒有被世界溫柔相待,他們的孩子也是如此。 那是他們的血脈,是他們生命的延續。 尚未降生於世,沒能體驗成長的幸福,無緣享受人間的喜怒哀樂。 那孩子就這樣夭折了,尚未開始便結束了。 他甚至都無法盡一名父親的本職,為保護自己的孩子而獻出生命。 隨著隗迷的死,那些絢爛瑰麗的憧憬,如鏡花水月般徹底破碎。 若不曾擁有,便不會失去,雖會有遺憾,卻與絕望無緣。 可一朝擁有,便盡享韶華,而一旦失去,卻會跌落深淵。 馬南歸感覺自己的正在慢慢死去。 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不知不覺之中,便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 耳畔傳來不諧的聲音。 馬南歸自迷蒙中轉醒,發現天色已由漆黑轉至深灰。 不遠處,有一個遊蕩的影子,似是有著犬科生物的輪廓。 凸起的鼻頭,橙黃色的眼睛,外擴的尖耳朵,又細又短的尾巴。 即便看不清樣貌,馬南歸也知道那是什麼。 發現落單的人類,霍茲犬發出低吼,一搖一晃地靠上前來。此時的馬南歸沒帶武器,然距身後的石屋不足十丈,無論逃跑還是求援都很方便。可他卻什麼都沒做,甚至連塊石頭都沒撿,任由惡犬不斷接近自己。 「反正都這樣了,是死是活還有關係麼?」 馬南歸這樣想著,將裘皮大衣丟到旁邊,赤裸著上身站了起來。 仿佛破罐破摔般,他緩緩擺開架勢,赤手空拳地迎向惡犬。 “嗷嗚!” 霍茲犬驟然提速,張著大嘴撲了上來,隨即則被馬南歸一拳打飛。悍然出拳的同時,周身傷處被蠻力牽動,令馬南歸疼得咬牙切齒,而莫名的快感也瞬息湧出,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繼續。 “再來!” 馬南歸露出獰笑,舉著拳頭沖了上去,而霍茲犬也隨之爬起,一人一犬瞬間打成一團。若換作身強力壯的唐威,空手打死霍茲犬並非難事,可馬南歸的體格本就單薄,再加上此時已是遍體鱗傷,所以很快就被惡犬壓倒在地。 “嗷嗚!” 霍茲犬張開大嘴,咬住馬南歸的喉嚨。 感受著近在咫尺的吐息,馬南歸卻露出釋然的笑容。 「這樣就結束了,可以去找她了......」 念及此處,馬南歸安然閉眼,靜靜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 他本已經認命,可出乎意料的是,預想中的平靜卻未降臨。 「......呃啊!」 窒息感倏忽來襲,令他痛苦地張大嘴巴,強烈的恐懼也油然而生! 對於人類來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而慷慨赴死尚且不易,從容熬過死前的痛苦更是難於登天。那些試圖放棄生命的人,常常抱有某種肆意的任性,僅憑大腦輕易默許了死亡,卻忽略了自己身體的意願。 就如此時的馬南歸。 “嗚......” 若像周潮那般死法,想必還能落個痛快,可此時馬南歸意識尚在,卻隻能體驗到強烈的窒息與恐懼。在求生欲的驅使下,馬南歸拚命踢打霍茲犬,可如今他的力量早已透支,而喉嚨又被犬口死死扼住,不僅沒法靠自己脫離險境,甚至連呼叫同伴都做不到了。 這一刻馬南歸後悔了。 他突然不想死了。 但是已經晚了。 喉部的拉扯感愈發強烈,應是霍茲犬準備發力,將脖子上的血肉扯掉。 意識到惡犬的意圖,馬南歸不由得渾身戰栗,心臟突突突地狂跳不止。 然死亡給了他後悔的時間,卻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 他的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快,清淚也自眼角緩緩滑落。 ...... 光芒倏忽掠過。 明亮的電弧劃破黑暗,擊中了霍茲犬的身體。 惡犬抽搐著摔倒在地,旋即被鋼棍敲碎顱骨。 馬南歸喉頭一鬆,甜美的空氣湧入肺葉,令他的生命得以延續。可在窒息感消失的瞬間,狂暴的能量也鉆進體內,令他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正是那道電弧的餘波所致。 “嘔......” 馬南歸頭暈目眩,趴在地上大口乾嘔,過得許久方才得以平復。 待視線重歸清晰,他見東方魚漸肚白,竟是不知不覺到了拂曉。 幾米之外,霍茲犬的屍身持續蒸騰,預計很快會化作一堆肉塊。 石屋門口,李暮雨和唐威席地而坐,正默默無言地守望著自己。 顯而易見,當馬南歸吹風賞月時,兄弟倆始終在不遠處觀望。歷經昨日的絕命逃亡,兩人各自受了不輕的傷,而精神也同樣損耗嚴重,卻始終沒有忘記同伴的安危。 “南歸,好些了麼?” 林彤歡出現在麵前,為赤膊的馬南歸遞上襯衫。 這件襯衫原本破破爛爛,此時卻被打了不少補丁。 顯而易見,當馬南歸痛哭流涕時,林彤歡始終在悶頭趕工。為了救治受傷的同伴,她消耗了太多血液與靈能,也極大透支了生命與健康,卻依然不眠不休地將衣服完全縫好。 “讓你受累了。”馬南歸披上襯衫,隻覺得如鯁在喉。 “回屋躺著吧,早飯好了叫你。”林彤歡笑得無比溫柔。 “我跟你們一起弄......” “用不著,安心養傷去。” 馬南歸話未說話,便被林彤歡捏住肩膀,一個勁地往屋裡麵推。 感受著肩頭的輕柔推力,馬南歸頓時鼻頭微酸,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對不起,我昨天昏頭了......” “別說了,我們都懂。” “我明明那麼過分......” “別說了。” “你們還這麼照顧我......” “別說。” “我真的是......” “別。” 林彤歡突然抬起雙手,從背後堵住馬南歸的嘴。 馬南歸的淚水登時決堤,而後轉身抱住林彤歡。 李暮雨和唐威也相繼走來,與林彤歡和馬南歸摟在一起。 ...... 不知不覺間,天完全亮了。 朝陽燦爛奪目,自地平線冉冉升起。 充盈了天空,照耀了大地。 明媚了碧翠的枝椏,喚醒了破敗的城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照在緊緊相擁的四人身上。 他們麵容疲憊,神情黯然憔悴,周身傷痕累累。 他們相互依偎,舔舐著彼此的傷口,分享著彼此的體溫。 忽而天明,全新的黎明已經來臨。 對於這片大地來說,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對於身陷泠雨的四人來說,命運的車輪卻已改變了方向。 某些人的鮮活容顏,永遠定格在了昨天,而逝者們的音容笑貌,則化作難以忘懷的記憶,融入生者們的血肉與靈魂,凝固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是否心甘情願,逝者們總會一路同行,而在銘記逝者姓名的同時,生者們也於不知不覺間背負起了更多東西。 譬如破碎的憧憬,無法傳達的惦念,以及未竟的心願。 對於生者來說,這既是沉重的枷鎖,亦是無與倫比的饋贈。 身陷泠雨,生與死的故事每天都會上演。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燦爛的驕陽之下,三男一女猶自忘情相擁。 不遠處的石墻上,一串青藤則於龜裂的墻縫之間輕展腰肢。 不知何故,它的條蔓大片脫落,殘枝斷葉掉了滿地,根部也侵染了泛著腥味的紅色液體,似是剛剛遭受了殘酷的外力沖擊。漫漫長夜之中,受傷的藤蔓茍延殘喘,此時已落得奄奄一息,可當暖陽降臨的瞬間,那些虛弱的吸盤卻鉚足了力氣,不屈不撓地攀住了堅硬的石壁。 料想不久之後,受傷的青藤終會痊愈,再度煥發出勃勃生機。 時間不停,生命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