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風。 月,獨懸。 青空無星無雲,孤城無影無音。 草甸無際無垠,四野無響無聲。 距離城區稍遠的地方,有一間孤零零的石屋。 屋子的正廳已然坍塌,側邊的臥室尚可容人。 臥室裡有三男一女,此時正蜷縮在床邊,模樣看著蕭索至極。 林彤歡用毛巾纏住左腕,右手與牙齒同時發力,將脈搏處的傷口勒緊。完成了一係列應急救治,她終於疲憊地靠住石墻,輕輕拭去額前的汗珠。自打覺醒以來,女孩的恢復能力飛速提升,可為了治療同伴們的內創外傷,她卻耗費了過多的靈能與血液,此刻就連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 冰冷的石床之上,馬南歸合眼靜臥,氣息平緩但略顯虛弱。他渾身上下滿是血跡,體表呈現出大片淤青,就連臟腑都受了震蕩,全靠林彤歡的救治才保住性命。即便處在昏迷之中,男子的五官依舊緊繃,眉宇間積聚著厚重的陰霾,破破爛爛的襯衫掛在床邊,身上蓋的則是厚實的裘皮大衣。 近些日子天氣愈發溫暖,隗迷通常隻穿一條紅裙。 這件大衣平時由戀人保管,不想卻成了她僅存的遺物。 “唉......” 望著沉睡的馬南歸,李暮雨輕輕嘆了口氣,隨後走到大敞著的窗前,靠著唐威的肩膀盤腿坐下。瞧見李暮雨憔悴的麵容,唐威起初試圖說些什麼,最終卻任由沉默蔓延開來。 空氣一時間寂靜無比。 唯剩凝重的呼吸之聲。 遠離危險的當下,李暮雨終於得以放鬆,而後頓感倦意滾滾襲來,隻覺周身的零部件快要散架。被壓製的傷勢相繼發作,令他痛苦地緊閉著雙眼,而僵硬的情緒也開始緩釋,由此帶動著思緒滾滾翻騰。 今天清晨,他們有十五個人。 正午過後,他們還有九個人。 待到黃昏,他們尚存六個人。 時至夜深人靜的此刻,卻隻剩下區區四人了。 孤冷的張山,暴脾氣的李泗,還有那不知姓名的四人。 熱忱的周潮,世故的潘船,還有那不太討喜的唐圓與羅春娟。 鮮活的麵孔依舊躍然眼前,音容與笑貌尚自清晰可見。 可李暮雨卻無比真切地意識到,這些人的的確確都已經不在了。 身陷泠雨以來,李暮雨自詡見慣了生死,可那畢竟都是些陌生的麵孔。他不知逝者們的姓名,更不了解逝者們的人生,所以充其量隻是心懷憐憫,而當輪到相關之人的時候,則自然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他見過周潮的仗義,也聽過張山的故事。 他們吃過同一個鍋裡的飯,也見過同一個巍峨的北殿。 借由共同的旅程,他們的命運相互糾纏,獲得了一份感同身受。 所以當生命消逝,那些未竟之願破碎時,他才會感到如此難過。 當然,還有那個隗迷。 那個漂亮性感的隗迷。 那個有些嬌貴,卻不怕吃苦的隗迷。 那個有些任性,卻識得大體的隗迷。 現在,那個隗迷不在了,被他丟在了孤城裡。 也許依舊躺在道路中間,也許已被兇獸啃食殆盡,總之再也回不來了。 念及此處,李暮雨驀地湧起巨大的悲哀。 他痛苦地蜷縮起身子,宛如一隻將死的蝦米。 ...... 不知過了多久,馬南歸悠悠轉醒。 渙散的目光脫離眼瞼,描摹出三個模糊的輪廓。 馬南歸疑惑地盯著同伴們,記憶兀自有些混雜錯亂。 待脖頸處傳來陣陣麻癢,他才發現自己正蓋著戀人的大衣。 倏忽之間,馬南歸的瞳仁劇烈顫抖起來。 迷惘被哀慟所取代,而後又化作點點寒芒。 “哈!” 馬南歸雙眼圓睜,咬牙切齒地抬起拳頭,惡狠狠地砸向李暮雨的麵門。 他的攻擊綿軟無力,可李暮雨卻沒有閃躲,於是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你丫......”唐威急眼,就要上去揍馬南歸,卻被李暮雨拽了回來。 “繼續,打夠了算。”李暮雨微微俯身,把臉伸到馬南歸更易觸及的位置。 馬南歸咬牙切齒地盯著李暮雨,卻終究沒有再出手。 他顫抖地抱住隗迷的裘皮大衣,胸膛隨著呼吸急速起伏。 過得良久,瘦削的男子方才起身,雙手揪住李暮雨的衣領。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攔我?!我要殺了那畜生!為什麼要攔我!為什麼?!你說話啊!”馬南歸攥住李暮雨的肩膀,歇斯底裡地來回搖晃。 “隗迷已經不在了,我不想你再出事兒。”李暮雨任由馬南歸搖晃自己,說話的聲音也異常平靜。 “她不在了......嗬嗬......她不在了......她都不在了!我還活著乾嘛?!你說!我還活著乾嘛?!”馬南歸的情緒愈發激動,手底下的力道絲毫不減。 “你在國內還有親人,他們都在等著你回家。” “等著我回家......嗬......等著我回家......我還回得去?” 李暮雨本想說當然可以,話到嘴邊終究吞了回去。 馬南歸見狀麵露輕蔑,自顧自地放聲咆哮起來。 “擱這兒騙誰呢?!每年失蹤那麼多人,有幾個能回去的?!看看你包裡的東西!那陶瓷匠都死多少年了,他老婆守寡守了一輩子,咋就沒見他回去呢?!糊弄自己好玩兒是吧?!” 馬南歸眼眶欲裂,朝李暮雨狂吼不止。 可麵對馬南歸的詰問,李暮雨卻無言以對。 “南歸......你別這樣......不光是你,大家都不好受,大家都盡力了......”林彤歡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眶也是紅紅腫腫,顯然之前已經偷偷哭過。 “你給我閉嘴!還不都是因為你?!”馬南歸橫眉豎目,指著林彤歡數落起來。“要不是你不長眼帶她瞎跑,她能出事兒嗎?!啊?!她能嗎?!” “我......我......我......”林彤歡想說些什麼,最終就隻手捂口鼻,沉默地簌簌流下淚水。 “腦子進屎了吧?!誰希望她死啊?!”唐威再也聽不下去,一巴掌拍掉馬南歸的手指。 “孬貨給老子閉嘴!你當時離得最近!就不知道去救人啊!”馬南歸再度抬手,指向唐威的鼻子。 “你丫犯特麼什麼渾啊?!”唐威怒不可遏,雙手使勁推了一把,馬南歸便摔回石床上。 “阿威,算了。”李暮雨擋在馬南歸身前,攔住了發飆的唐威。 “少特麼跟這兒裝好人!要不是你攛掇去北殿!能出這事兒嗎?!你丫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結果呢?!那麼多人把命都搭進去了,還有她......還有她......還有她啊!結果呢?!結果呢?!你連仇都不讓我報啊!你憑什麼不讓我報仇啊!你以為你是誰啊......” 馬南歸坐在床上,毫無理智地嚎叫,仿若重傷的野獸。 李暮雨佇立旁側,沒有開口辯駁,隻是默默聽著。 過得片刻,馬南歸似是吼累了,方才哽咽著開始低語。 “她人呢?” “還在城裡。” “......” “......對不起。” “嗬嗬......救不了人,行......不讓報仇,行......可你們......就真的......就真忍心把她給扔那兒了啊......她......她......她懷了我的孩子啊......” 馬南歸再也說不下去,用腦袋不停敲砸石床,鼻涕眼淚蹭得滿臉都是。 這番撕心裂肺之言,落在不知情的三人耳中,則登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李暮雨眼瞳微縮,下意識地咽了口吐沫。 唐威身體驟然僵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林彤歡乾脆轉過臉,嬌軀止不住地顫抖。 一時間,屋內再度安靜下來,唯啜泣聲不絕於耳。 許久之後,馬南歸悠悠開口,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我知道......這怪不得誰......要怪就怪我自己......我就不該去救那個潘船......我要是不去救他,就不會出這事兒了......那個潘船......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我吃飽了撐的要去救他啊......我這是犯個什麼賤啊......” “南歸,你別這麼想,看你這樣我難受死了......”林彤歡悲意難掩,情不自禁地握住馬南歸的手,卻發現對方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戰栗。 “我答應過她,要帶她離開這鬼地方,要跟她回家去看候鳥......我才剛答應她,要保護她們娘兒倆,要是孩子出生都回不了家,我就負責給她接生......我都答應她了啊......我怎麼就沒保護好她呢......我就是個廢物啊......” 馬南歸幾近崩潰,其餘三人亦心有戚戚,各自陷入無可名狀的哀慟之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那低語如泣如訴,好似一把鋒利的彎刀,於他們心尖反復刮劃,繼而留下猙獰可怖的傷痕。 ...... “泠雨確實是個鬼地方,所幸能認識你們幾個。” “我呀,從小到大,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現在天天擔驚受怕,可心裡倒挺踏實的,就感覺自己有伴兒了......” “不管以後還會認識誰,你們幾個對我來說,永遠是特別的。” ...... 仿佛狂風驟雨,昨夜的記憶倏忽來襲。 悸動莫名湧起,無可抑製地傳遍全身。 林彤歡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喊了出來,兩隻手用力捂住臉頰,卻無法阻止淚水湧出指縫。唐威試圖出言安慰,卻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唯有緊緊抱住自己的戀人。李暮雨昨夜剛巧在值夜,雖未聽見隗迷的深情告白,卻也同樣淒愴得難以言喻。 誠如隗迷所言,患難之初相識的人,終歸是無可替代的。 於生者而言,一朝天人永隔,便與失去手足至親並無二致。 由此帶來的創傷,恐將相伴終身,根本無法痊愈。 “......南歸?”李暮雨猶自有些恍惚,後見馬南歸踉蹌起身,便下意識拽住對方的胳膊。 “放心,我沒事兒,出去透口氣。”馬南歸這次沒急著掙脫,就隻輕輕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 李暮雨怔了一下,隨後輕聲嘆了口氣,便默默地退到旁邊。 馬南歸沒再多言,直接披上隗迷的大衣,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