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雨西南部近郊。 一座簡陋的小寨。 齊亂刀正在寨子外麵閑逛。 男子已過不惑之年,生有鷹鉤鼻和小眼睛,乾燥的頭發猶如秋天的稻草,粗糙的皮膚表麵布滿了傷痕。他優哉遊哉地徜徉,臉上的神態輕鬆閑散,待走到雜草叢生的窪地旁,則悄無聲息地摸出兩個口袋。 一個口袋裡裝著紅色顆粒。 猶如深淺有別的高粱,粗粗一數大概有十多枚。 另一個口袋裡則是兩枚墨綠球體。 差不多有黃豆那麼大,於陽光下折射的微芒。 齊亂刀小心翼翼,先捏出幾枚紅色顆粒,把它們鬆散地丟在泥裡,隨即又往遠處走了幾百米,來到一座矮小丘陵的頂端,待確認沒有人注意自己後,則將其中一枚墨綠球體塞進石縫裡。 “真麻煩......” 望著即將被掏空的口袋,齊亂刀的眉頭微微皺起。 隻因存貨已然不多,往後得繼續殺人了。 中年人念及此處,隻覺腦袋有些疼。 齊亂刀並非失蹤者,而是帶著任務來此。 「盡可能讓凡人覺醒,等到他們變強了,再讓他們死掉。」 齊亂刀是綁架團夥的一員。 這是上麵給他下達的任務。 這個任務並不簡單,相當於在泠雨裡“養豬”,要時刻提防兇獸“偷豬崽”。不僅如此,等“豬崽”被養肥以後,他又要找準時機“殺豬”,同時還得防止自己“被豬拱”。 麵對這個艱巨的任務,齊亂刀一度頭疼不已,隨後則想到另一種辦法:自己先養一窩豬,將它們調教成“鬥豬”,等它們長大了以後,再趕著它們去獵殺其他“成年野豬”。 於是乎,齊亂刀招兵買馬,建立了名為“七色石”的組織。他聚攏落單的失蹤者,聲稱自己知道如何逃離泠雨,並以此為餌引誘大家追隨自己。到達一定規模後,便著手進行實戰訓練,並向七色石成員不斷灌輸極端思想。 「我知道怎麼離開泠雨,但大家要耐心等機會。」 「有些人也知道怎麼回家,但他們不希望我們回家。」 「我們得找到這些人,然後把他們都乾掉。」 在齊亂刀的“嗬護”下,七色石已初具規模。 組織成員們生機勃勃,也逐漸培養出了兇性。 根據手頭的情報,目前泠雨裡失蹤者眾多,而刨去那些零散小隊外,便是成規模的組織都有不少。可在齊亂刀看來,若論組織的總體實力,除了烙魂九天幫之流外,便再沒有哪個組織能壓過七色石。 「那些小組織不足為懼,就烙魂和九天幫有點兒麻煩......」 「不過強如‘五色土’都葬了,他們其實也難成氣候......」 「滅不掉不要緊,大不了搗搗亂,不讓他們擰成一股繩就完了......」 「隻要等這個‘周期’結束,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唉,上麵也太急了,這個‘周期’都扔進來多少人了......」 “嗯?” 齊亂刀猶自沉思,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待他扭頭望去,見副手豐萊崢正在靠近。 “咋了?!”齊亂刀朝豐萊崢喊話,卻見豐萊崢使勁搖頭,這才想起眼前的兄弟耳背得厲害。“我!是!問!你!啥!事兒!” “齊老大!查清楚了!”豐萊崢緊趕幾步,取出別在腰間的鋼叉,在地上簡單劃了幾道線。“那個靈能奇兵,往東南方向去了,估計目的地是東麵。” “嗯,知道了。”齊亂刀不置可否。 “那還繼續追嗎?”豐萊崢問道。 “不必了。” “可是那倆......” “大夥兒的安全要緊。” “......是。” 聽了齊亂刀的話,豐萊崢不再多言,內心卻不以為然。 在豐萊崢眼裡,齊亂刀是個戰爭狂,總喜歡以各種理由挑起事端。至於對組織成員的關心,以及那傳說中的歸鄉方法,這其中到底含了多少水分,便不是他能夠說清楚的事了。 就比如前兩天,那個靈能奇兵途經此地,齊亂刀責令對方交出一個女孩,並稱那外籍姑娘是綁匪在泠雨的臥底。對靈能奇兵來說,這顯然是不可接受的,所以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大打出手。 雖對齊亂刀人品存疑,然豐萊崢卻不甚在意。 畢竟他熱衷於操控弱小,這七色石剛好能滿足他。 “呀哈!” “臥槽!” “你丫......” “你大爺!” 兩位組織首領說話之際,遠處的寨子裡喧囂迭起。 十多個小夥子分成兩撥,正赤手空拳地糾纏扭打。 圍觀者裡三層外三層,卻誰都不敢上前拉架。 “你們不要再打啦!” 一個年輕女孩徒勞喊話,可小夥子們卻充耳不聞。 依舊麵目猙獰拳腳相向,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鬥毆者皆負修為,起初雖然拳拳到肉,卻都沒有動用靈能,更沒有人想著使用兵器。所以盡管場麵有些混亂,倒沒有人因此頭破血流,然時間一長終歸容易失去理智。 “哎呦!” 一個小夥子被三人夾攻,鼻青臉腫地摔出好幾米,終於急紅眼搬起石頭,使勁朝對手扔了過去。望著飛來的巨石,對麵三人當即作鳥獸散,雖未受傷卻著實嚇了一跳,驚怒之下便也直接抄起家夥。 “都特麼給我停下!” 眼看鬥毆即將升級,豐萊崢及時趕到現場,發出一聲憤怒的暴喝。鬥毆者們原本劍拔弩張,見狀不約而同定在原地,待瞧見接踵而至的齊亂刀,則各自默不作聲地垂下腦袋。 “瘋啦?!啊?!瘋了是不是?!”豐萊崢飛速繳了兵器,照著幾個人的腦袋一頓狠拍。“長本事了是不是?!精力過剩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是不是?!行!都別閑著!都給我出任務去!” “誰先跟我說說,到底咋回事兒?” 齊亂刀打斷了訓話,將目光投向那些鬥毆者。 他的聲音平靜至極,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他們幾個說汪叔壞話!”方才扔石頭的小夥子指著對麵說道。 “誰說他壞話了!”一名模樣稚嫩的少年滿臉不忿地瞪了回去。 “當著齊老大的麵又不敢承認了?!” “說汪叔不如常哥,也能算說壞話咯?!” 少年口中的“常哥”,是七色石的首領之一,不僅擁有強大的修為,也廣受組織成員的擁戴。至於“汪叔”其人,雖是位討人喜歡的老資歷,可由於自身實力不算太強,加之早早死在了任務途中,所以在功績方麵自然不太夠看。 兩位前輩的威望問題,少年的心中自有見解,先前跟那小夥子起爭執、繼而演變成兩夥人鬥毆,也正是源於觀點上的不同。此時與對方當麵對質,他仍是理直氣壯的態度,打算認認真真講出個高低,可話還沒說半句便閉了嘴。 隻因齊亂刀將目光投了過來。 “你說老汪不如老常?” “呃......” “七色石成立之前,老汪就跟著我了。” “齊老大......” “他跟著我滿泠雨跑,救了上百號人不止。” “不是......” “你問問在場的大夥兒,有多少人被他幫助過。” “沒有......” “最後為了救人,命都搭進去了。” “我......” “這麼個全心全意為大家的人,誰給你的資格對他品頭論足?” “......” 齊亂刀平鋪直敘,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語調雖然談不上激動,卻有種難以描述的威圧感。望著逐漸靠近的掌門人,那少年禁不住渾身盜汗,連帶著他的幾名“同夥”也都不敢言語。 “齊老大!我錯了!是我嘴賤!是我不好!” 經歷了漫長的數息時間,當齊亂刀終於站定腳步、離自己隻有咫尺遠時,那少年終於堅持不住,渾身發抖地跪了下去。至於圍觀的八百十號人,卻是被這番話牽動記憶,想起了“汪叔”的音容笑貌,繼而難以抑製地悲從中來。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凝重。 “唉,起來吧,也不是怪你。” 齊亂刀任由氣氛擴散,過得半晌才輕輕搖頭。 旋即一彎腰一低頭,將那少年拽了起來。 “人的能力有大小,但肯為了大家付出,無論如何都應該感激。”齊亂刀按住少年的肩膀,語調少了分嚴肅,多了些苦口婆心。“早上老常出任務了,如果他現在跟這兒,要是聽見你這麼說,你覺得他能高興麼?” “齊老大,我錯了......”稚嫩的少年再度道歉,此時卻並非因為害怕,而是打心眼裡覺得羞愧。 “齊老大,我也有錯,沒輕沒重了......”扔石頭的小夥子始終旁聽,此時也緊跟著誠懇認錯。 “知道錯了,就去找你們豐哥,該挨罵挨罵該領罰領罰。”齊亂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同時也沒忘了規矩。 “是!”年輕人們心服口服,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你們都很善良,隻要知錯能改,那就是好樣的。”齊亂刀處理完鬥毆,便將話題轉到別處,正是他每天都會念叨的事情。“可另外有些人嘛,是有壞心眼兒的。他們把我們困在泠雨,不想讓我們活著回家......” “他們到底圖個什麼......”有花信少女緊攥衣擺。 “這無冤無仇的......”有古稀老者低聲嗚咽。 “那幫家夥簡直壞透了!”有懵懂少年咬牙切齒。 “滅了他們丫的!”有熱血青年義憤填膺。 得益於齊亂刀的熏陶,七色石成員耳濡目染,雖從未見過“綁匪臥底”,也從沒見證過所謂的罪行,卻早已對這些惡棍深惡痛絕。所以此時此刻,當話題再度聚焦於此,人們便下意識地激動起來。 對於七色石諸人的反應,齊亂刀的心裡還算滿意。 先是對場間成員安撫一番,隨後便打發大家各自做事。 「隔三差五念叨一次,慢慢就徹底當真了......」 「不過本來凈是些膽小鬼,現在都開始爭勇鬥狠了......」 「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兒,得控製一下饕餮欲......」 「別回頭還沒一致對外,倒先開始自相殘殺了......」 「我費勁養了這麼久豬,不能讓心血付諸東流......」 人群逐漸散去,場間恢復了安靜,隻剩齊亂刀仰望天空,一對小眼睛泛著深邃的光芒。如果組織成員看到這一幕,隻會認為掌門人在憂心未來,卻不知自家老大正在思量著何等可怕的事情。 ...... 黃昏時分。 某間寬敞的棚屋裡。 “你手沒事兒吧?”馮致敬鼻青臉腫,卻在關心別人的傷勢。 “小問題!”李歡喜忍痛攥了攥拳頭,用大笑掩飾著麵部的扭曲。 “對不起,不該下這麼狠的手。” “沒有沒有,我嘴賤活該挨打。” 正在閑聊的這兩位,便是方才當眾對質的年輕人。 兩人先前互毆一頓,又被豐萊崢施以懲罰,各自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恰逢狩獵隊歸來,他們便被拎進棚屋,準備與外出人員一並接受治療。 所謂年輕氣盛,兩人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在達成諒解的當下,他們的關係便恢復了融洽。 此時此刻,棚屋內共有十餘名傷員,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外傷。 另有幾名女子忙前忙後,臨時客串了醫務工作者,為傷員們擦藥包紮。 “來,抬一下胳膊,手扶著腦袋。” 有豆蔻少女端著藥盤,在一名壯漢身旁站定,指揮對方擺好合適的姿勢。她的麵龐清瘦且精致,身形剛開始向大人蛻變,頭頂插著晶瑩碧翠的發簪,烏黑的長發如絲般垂於身後,說話聲音則如幽穀般空靈悅耳。 李歡喜和馮致敬本在閑侃,聞聲各自飛快地扭過腦袋。 待望見那一襲白裙的少女,則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有點兒疼,稍微忍忍。” 拔除倒刺,清洗傷口,塗抹草藥,纏好繃帶。 白裙少女神情專注,為壯漢認真處理傷口。 夕陽透過稀疏的棚頂,落在她白皙的肌膚表麵。 纖纖細指形似青蔥,濯濯素麵仿若初雪。 “可以了。” 過得片刻功夫,白裙少女完成治療,向那壯漢頷首致意,旋即緩緩走向下一位傷者。步履挪移之間,裙擺下的筆直雙腿若隱若現,比晶瑩剔透的昂貴玉石還要無垢無暇。唯獨足踝上方有道傷口,此時正被一條破布所覆,大概是她隨手給自己綁的,遠沒有給壯漢包紮得那般細致。 “咕嚕......” 望著那名少女,李歡喜和馮致敬頻咽口水,仿佛被莫名勾走了七魂六魄。兩名少年小鹿亂撞,旋即心照不宣地左顧右盼,祈禱將為自己療傷的是這少女,而非屋裡其餘幾位嬸嬸輩的婦人。 仿佛在回應期待那般。 少女施施然靠上前來。 朝兩個男孩點頭致意。 在這之後。 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欸......” 好似泄了氣的皮球,兩名少年頓時垮了下來。 望著擦肩而過的少女,他們的眼中滿是悵然。 ...... “快歇著吧。” “不累的。” 臨近日暮,治療工作已經完成。 傷員們陸續散去,婦人們開始清理棚屋。 一名老嫗正自歸整藥材,那白裙少女則在打下手。 “你剛才咋沒管小李跟小馮啊?”老嫗閑來無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便隨口問了一句。 “孫哥當時也沒人給治呢。”少女麵色如常,一邊收拾一邊回答。 “那倆可都鼻青臉腫了,小孫就光破了點兒皮,不擦藥過幾天也能好。”對於少女的回答,老嫗有些不以為然。“那倆明顯盼著你給上藥呢,你不會連這都看不出來吧?” “孫哥何嘗不是?在他們仨心裡,這算是種獎勵。” “嗨,合著你瞧不上那倆,覺著小孫人還可以......” “跟這個沒關係。”少女微微偏頭,目光投向漸暗的蒼穹,長睫下的雙瞳無念無邪,仿佛浸於湖心的黑水晶。“孫哥是打怪物傷的,歡喜哥跟致敬哥,那是爭勇鬥狠。” “男的年輕氣盛,爭勇鬥狠正常,知錯能改就好。”老嫗聞言露出淺笑,捧住少女的三千青絲,漫不經心地撥弄起來。“總不能要求所有的孩子,都跟你這小大人兒一樣。” “隻有記憶深刻,才能改得徹底。”少女緩緩搖頭,明明體態柔弱,念頭卻很堅定。“被齊老大罵一頓,被豐哥收拾一頓。我再給他們一次失望,這樣就應該差不多了。” “你這孩子......”自知敵不過少女的大道理,老嫗無奈地吐了口氣。 “鼓勵正確的事,抵製錯誤的事,世界才能更好。”少女咬文嚼字般說道。 黃昏之末,日薄西山。 少女走出棚屋,站在茵茵綠草之間,麵前是泠雨廣袤的大地。 迎著盛夏的風,純白裙擺輕舞飛揚,猶如那盛放的白羽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