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兩名青年,正是李暮雨和唐威。 從春末到盛夏,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兩人已悄然變了模樣。 李暮雨先前偏瘦,此時練就了渾身精肉,整個人看上去寬了一圈,而唐威原本就身強力壯,如今更是被錘煉得猶如鐵塔。兄弟倆剪了平頭,換上了粗製亞麻短衫,儼然一副舊時工匠的模樣,可周身卻籠罩著不同尋常的氣場。兩人的眼睛依舊澄澈,可若細看卻不難發現,其中蘊含著跟年齡不符的滄桑與堅毅。 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成長的記憶。 更是歷經慘烈的陰陽兩隔,於心死後涅槃重生的證據。 他們不再是溫順的現代公民,搖身化作了馳騁廢土的強者。 便是所謂的蛻變。 蛻變背後的故事,童奕聰無從知曉,可心裡卻清楚一點,那就是眼前這位李大哥,想必會成為決定他們三兄妹去留的人。少年的頭腦悄然運轉,一麵朝李暮雨恭謹行禮,一麵思考著後麵要說的話。可李暮雨卻隻擺擺手,示意童奕聰不必拘謹,旋即則將少年拋在旁邊,拉著趙霜問東問西去了。 “乾飯!乾飯!” 在唐威的帶領下,歸隊的眾人坐到鍋邊,與同伴們一道享用晚餐。 童奕聰秉持禮節,攜義兄義妹站在隊尾,卻被熱情的壯漢推到最前方。 有年輕姑娘拎起大勺,示意三兄妹打開飯盒,隨即添上了滿滿的肉湯。 “趁熱吃,不夠再加。”唐威邊說話邊往嘴裡塞肉,口中的聲音含混不清。 “謝謝唐大哥。”宋蕓低頭答謝,乖巧地蹲下身子,小口小口喝起了肉湯。 閑聊之中,唐威問起三兄妹的身世,以及身陷泠雨後的遭遇。童奕聰對此據實以答,也自然提到了那次搭救,言語中流露著對趙霜等人的感激之情。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就著噴香的肉湯分享經歷,彼此之間很快熟悉了起來,而在百米開外的矮丘下方,李暮雨和趙霜也正低聲說著話。 “確定是南殿?”趙霜把金屬水瓶往地上一扔,用力揉著發酸的肩膀。 “我見過北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李暮雨極為篤定地說道。 “那咱啥時候去探探?”趙霜似是有些期待。 “外圍清乾凈了再說。”李暮雨倒不太著急。 “行,聽你的。” “你那邊有什麼發現?” “一點兒物資,還有仨人,就沒了。” “我看那三位,跟你們處得不錯?” 李暮雨微微偏頭,朝矮丘頂端遠眺。 見童奕聰眉開眼笑,正與吳姓男子劃拳。 “倒是處得不錯,但是稍微有點兒問題。”趙霜聞言攤了攤手。 “嗯?什麼問題?”見趙霜眉頭微皺,李暮雨饒有興致地問道。 “是這樣......”趙霜豎起手掌,趴在李暮雨耳邊叨咕了幾句。 “嗯,知道了,我來和他談吧。”李暮雨聽罷輕輕點頭。 ...... 由於天色已晚,眾人決定在此過夜。 李暮雨回到丘頂,簡單安排了些事情,隨後走到三兄妹麵前。 “童奕聰是吧?”李暮雨微微欠身。 “是的,李大哥。”童奕聰立正回應。 “我看胡鑫宋蕓都聽你的。”李暮雨輕鬆調侃,完全沒有領導者的架子。 “因為我腦瓜子還湊合......”童奕聰撓了撓頭,露出近似赧然的笑意。 “那就光問你好了......你們認識趙霜滿三天了吧?”李暮雨開口問道。 “是的,各位的救命之恩,我們三人無以為報。”童奕聰又要鞠躬。 “關於我們,趙霜說了多少?”李暮雨扶住童奕聰,轉而問起情況。 “趙大哥沒說太細......就知道名字叫‘青藤’,到目前為止有一百來人。”麵對李暮雨的問題,童奕聰據實以答。“但是三天相處下來,我感覺‘青藤’裡的大夥兒有熱心、有誠心、有愛心,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放鬆點兒,不用凈說奉承話。”李暮雨輕笑搖頭,轉身走向一間漏頂的平房。“小童過來吧,咱哥兒倆瞎聊聊。” 於是乎,兩人走進昏暗的房間,尋了兩個開裂的石墩相對而坐。 其時天色已黑,蔥鬱的大地一片靜謐,一輪弦月悄然爬上天空。 朦朧月光投向大地,透過空蕩蕩的房頂,將兩道人影勒得有些模糊。 “方便說說自己的情況麼?”李暮雨率先開口。 “我今年十七歲,家在東海省半橋市。”童奕聰沒準備隱瞞,卻不知道李暮雨想了解什麼,便隻撿了最基本的內容回答。“今年六月初被綁架,來泠雨大概有兩周時間了。” “聽你說話這口音,我還以為咱倆是老鄉吶。” “小時候住首都,後來爸媽離婚,就跟我媽回老家了。” “原來如此,那你還在上高中吧?” “嗯,如果沒這事兒,今年秋天就高三了。” “十七歲,高二暑假,高二暑假啊......”李暮雨以手托腮,陷入了短暫的回憶。“六年前的這個時候,我正和前女友廝混呢。放暑假沒地方玩兒,她父母又經常不在家,我想去她家她死活不讓......等到高三以後,我倆關係更好了,她倒是想往家裡帶,結果她媽賦閑在家了,真就一點兒機會不給我......” “噗......”童奕聰沒憋住,直接樂出聲來。 在童奕聰看來,這場對話雖然未必嚴肅,可不管怎麼說也會相對正式,所以先前已在心裡做了不少準備。聽李暮雨提及前任,他莫名地有些想笑,也於輕鬆中感到些許慶幸。 預想中的拷問並未出現,起手便是一段單口相聲。 李暮雨坐在石墩上侃侃而談,所言盡是自己的往事。 少年在旁邊饒有興致地傾聽,並適時提出疑問或表達態度。 “我叔爺是位工人,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退休以後就開始帶我......” “我和唐威是發小兒,從小住一條胡同裡,上學之前就認識了......” “我小學初中連讀,學校離家十分鐘路,高中也就隔了一堵墻......” “如果不出這檔子事兒,我怕是一輩子都拴在首都了......” “有次我撿了條手鏈,後來發現是個主持人掉的......” “你看過《世界真奇妙》麼......對對對!就是那個鬱歆......” “她那天是為了找素材,然後我們倆就......” 李暮雨打開話匣子,興高采烈地聊著過往,童奕聰則津津有味地聆聽,恭謹僵硬的笑容漸漸從他臉上消失。在少年的眼裡,拉家常的李暮雨氣場不再,一言一行顯得更加富有親和力,倒更像是一位幽默隨和的鄰家大哥。 當然童奕聰其人腦袋靈光,不是容易被帶節奏的孩子。 他始終還記得談話的意義,即決定自己三兄妹的去留。 所以當李暮雨頻頻談及“失蹤者”時,他便知道正題就要來了。 “沒招誰沒惹誰的,被扔到這麼個鬼地方。”童奕聰揉了揉鼻子,語氣變得低沉下來。“回不了家就算了,沒吃沒喝也算了,結果不光滿地怪物,還得惦記著跟同類掐架......這叫什麼事兒啊,簡直是無妄之災。” “隻要被綁來泠雨,命運就算徹底改變了。”提及這些事情,李暮雨也收斂笑意,表情逐漸嚴肅起來。“小童你來猜猜,如果以後我們成功了,逃出泠雨回到國內了,你覺得我們會麵對什麼?” “......重新被抓,或者滅口。” 童奕聰斟酌片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想出答案的瞬間,他自己也驀地一驚。 身陷泠雨已有兩周,童奕聰三人風餐露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始終在尋找著歸鄉之路。在外界的壓力下,三兄妹的生活翻天覆地,求生的本能壓過了理智,讓他們迅速適應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卻也使他們無暇思考更深層次的東西。 童奕聰腦子靈光,被李暮雨一點即透。 可在醒悟之餘,他也不摻假地感到失落。 倘若努力爬出了深淵,卻發現盡頭是另一個深淵。 這種絕望對少年人來說,顯然是有些難以承受的。 “我在泠雨呆了仨月,才慢慢想明白這個問題。”李暮雨沒有勸解,待童奕聰調整好情緒,才悠悠然地繼續開口。“就算我們出去,也會被綁匪的追殺。家人和朋友會被我們牽連,我們也沒法回到原來的生活裡。” “嗯,應該是了。”童奕聰艱難地點了點頭。 “據我了解,雖然都是失蹤者,可大家的追求卻不太一樣。”見童奕聰逐漸接受現實,李暮雨繼續講述自己的見聞。“有些人是非常堅持的,不管受過多少次打擊,也都一直在想方設法回家......有的人找不著路,最後乾脆就認命了,找個地方種地打獵,準備在泠雨安度餘生了......還有一幫子土匪,之前在國內犯了事兒,根本就沒惦記著回國,每天在這兒燒殺擄掠還挺樂嗬......那麼小童,我想問問,你是想選一種什麼樣的活法?” “我呀......” 聽了李暮雨的問題,童奕聰閉上雙眼,完全沉默下來。 過得片刻功夫,少年重新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渾濁的長氣。 “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