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童奕聰重新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渾濁的長氣。 須臾間的功夫,少年的瞳眸已重新煥發出光彩。 “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李暮雨不置可否,而是拋出一個可能。 “如果不去找的話,那就永遠也沒有路。”童奕聰極為篤定地回答。 “就算真能回國,可能家門都進不去。” “就算進不去門,也總比爛在這裡強。” “嗯,加入青藤的各位,都是拚命想回家的,所以你和我們目標一致。”李暮雨吐出了一句實情。 “誌同道合。”聽了李暮雨的話,童奕聰自以為獲得認可,嘴角不可察覺地微微上揚。 “我們都想回家,這隻是誌同,還遠非道合。”捕捉到童奕聰的情緒,李暮雨隨手潑了盆冷水。 “喔......”童奕聰聞言扁了扁嘴,禁不住露出鬱悶的表情。 “噗......”望著少年幽怨的眼神,李暮雨沒忍住樂出聲來。 按李暮雨的經驗,大凡剛到泠雨的失蹤者,多數都懷有強烈的歸家之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人依舊不忘初心,另一些人則承受不住打擊,被嚴酷的現實磨去了逃生的勇氣。 其實對於青藤而言,那些初來乍到的落難者,隻要不是天生反骨之人,基本上都能算是天然的盟友。隻是童奕聰為人機敏,很容易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李暮雨才會親自來談話,並準備了一些平時根本用不到的話題。 “趙霜說你腦子好使,那我就想問問你啊......”氣氛再度趨於輕鬆,李暮雨便聊起了別的事情。“這鬼地方到處是危險,人要想活命就得抱團,以組織的形式一起生活一起找家......那麼在你看來,什麼樣的組織適合引領大家尋鄉?” “強大的,團結的,自由的,和諧的,包容的......”童奕聰脫口而出,便看到李暮雨在憋笑,於是尷尬地撓了撓腮幫子。“嘿嘿......好像要求太高了......畢竟這破地方條件有限......” “沒事兒,說得很好,用不著難為情。”李暮雨恢復正經,拍了拍童奕聰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個健康成熟穩定的組織,就是應該擁有你說的那些特征。可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現在條件太差。” “以此為前提,應該優先滿足人的基本需求。”童奕聰迅速調整思路。 “沒錯,簡單來說,先得讓大家活下去,盡量不被餓死、不被凍死、不被疾病拖死、不被怪物吃掉。這些都達到了以後,再考慮讓大家過得舒服點兒。以此為前提的話,組織裡麵有限的資源,會向更強大或者更聰明的人傾斜。大家都吃不飽的時候,要先讓這些人吃飽。很多人同時生病的時候,要先保證這些人有藥吃。分配‘奢侈品’的時候,也要先考慮他們。至於所謂的‘公平原則’,在國內也許會被視為真理,但是在這兒就得往後靠靠了。” “出力最多的人,最常麵對危險的人,同樣也是最該保障的人。”對於李暮雨的說法,童奕聰深以為然。“就算是最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更何況以目前的條件,這樣的分配方式才是最公正的。” “沒錯,活著最重要,其他事情就多克服吧。”李暮雨總結道。 “能有這麼個組織,就已經很安全很享福了。”童奕聰如此評價。 “其實說安全嘛,倒也真算不上安全。”李暮雨揚起腦袋,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我倒是很理解,你想加入青藤,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我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避風港。” “我不想死在這裡。”對這顯而易見的事,童奕聰並未否認。 “人之常情,換我也會這麼想,所以我更得跟你說明白。”李暮雨的雙手微微攥緊,不知到底想起了什麼。“在泠雨這鬼地方,死人實在是太正常了。就算我們抱成團兒,建立了強大的組織,隔三差五也還是會死人......不僅如此,一旦你加入青藤,你們仨就不能隻考慮自己了......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們會為曾經不相乾的人流血犧牲,即便是這樣也在你的接受範圍內嗎?” “那也比無依無靠強太多了。”本就是道概率題,童奕聰自然算得分明。 “理解認同青藤的理念,也能明白潛在的風險,離道合就不算遠了。”昏暗之中,李暮雨身體微微前傾,讓自己更加貼近童奕聰。“那麼現在,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我能先問個問題麼?” “嗯,但說無妨。” “如果不能被接納,我們是不是就得連夜卷鋪蓋走人了?” “沒必要,先跟我回基地都行,做不成同伴總能當朋友。” “既然這樣,如果不能被青藤接納,那我想在走之前換些焱薑。” “為什麼需要焱薑?” “宋蕓有凍血癥,現在夏天還好,到冬天可就要命了。” “明白了,泠雨裡麵也沒正經藥,所以你想提前囤些貨。” “我這兒有些自製靈繪道具,如果李大哥你看得上眼......” “那倒不用,焱薑我們也不缺,回頭送你點兒就完了。” “那就先謝謝了。” 麵對李暮雨的慷慨,童奕聰也不推辭。 少年當即躬身致謝,並作好了答題準備。 “我聽趙霜說,你之前被一夥人兒追殺。”李暮雨舊事重提。 “是的。”這問題還在預料範圍內,童奕聰聞言平靜點頭。 “把你當賊了?” “嗯。” “第一,你怎麼看那些人?第二,如果又碰上了,你準備怎麼做?” 拋出最後一個問題,李暮雨用手背撐住下巴,靜靜等待童奕聰的答案。 聽到這個問題,童奕聰也沒有急於回答,而是眉目低垂地陷入了思考。 童奕聰的大腦飛速旋轉,試圖分析李暮雨的用意。 可他畢竟不是神仙,無法從對方的眼裡讀出心思。 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少年決定使用相對穩妥的說辭。 “說心裡話,怨氣還是有的,畢竟差點兒死他們手裡......”童奕聰盯著身前的地麵,仔細斟酌恰當的言辭。“那些人的想法,其實我也能理解,畢竟當時隻有我們仨在附近。瓜田李下的事兒,根本就說不清楚的......我估摸著他們以前被偷過,所以有先入為主的思想,上來不由分說就動手......我們當時真的害怕,然後就拚命跑拚命跑,結果就撞上趙大哥了......我覺得不知者不罪,反正我們橫豎也沒受傷。如果又碰上了,就算不成為當朋友,這事兒總歸也該翻篇兒了。” 說完了這些話,童奕聰抬起腦袋,剛好對上李暮雨的眼睛。 從對方的眼神中,他讀出了肯定的意味,心裡一顆大石終於落地。 若是心腸狠辣之人,想必樂於聽見“有仇必報”之類的狠話。 可李暮雨絕非這類人,顯然不希望未來的同伴借勢尋仇。 從對方的反應來看,這次顯然又賭對了。 “好了,沒什麼要問了,先去找你哥哥妹妹吧。”李暮雨站起身來,拍了拍童奕聰的肩膀。 “嗯,謝謝李大哥。”童奕聰露出禮貌的淺笑,先是恭敬行了一禮,隨後緩步退出房間。 待童奕聰走遠後,李暮雨才走到墻角,自某個背包裡來回摸索,隨後拎出一隻沾滿汙泥的麻囊。將小巧的麻囊放在掌心,李暮雨若有所思地掂了幾下,旋即把其中物品盡數倒在地上。 靈晶五枚,個頭不大,形狀各異。 靈墨錠一塊,約拇指粗細,不到三寸長。 影蕨少許,雪片花幾株,一捧火巖藤,還有幾塊焱薑。 「這孩子很聰明,對義兄義妹極好,同時也非常有心眼兒。」 先前在屋外時,趙霜遞上了這個麻囊,並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嘖嘖嘖......” 李暮雨把玩著薑塊,想著趙霜的這番評價,此時隻覺得深以為然。 按趙霜的說法,童奕聰先前曾提及,自己來泠雨不到兩周,並在這期間莫名覺醒,同時湊巧習得了靈繪技藝。可李暮雨的認識裡,這說法明顯站不住腳,畢竟就算是磕了藥的他,當初覺醒速度也沒這麼快。 在李暮雨看來,童奕聰明顯說了謊,要麼虛報了被綁時間,要麼虛報了自己的能力,而從三兄妹的狀態來看,前者造假的可能性較低,那麼大概率就是後者的問題了。 李暮雨據此判斷,童奕聰應是“圈內人”,早在被綁之前便已覺醒。他甚至有理由相信,以少年那聰明的腦瓜子,既然會扯這麼離譜的謊話,說明根本不在意今後被揭穿。畢竟對於初識的同路者,有所保留才是人之常情,若非如此才更容易令人生疑。 對於身世上的隱瞞,李暮雨並不太在意。 可有另外一件事情,卻是他必須警惕的。 按趙霜的說法,童奕聰在發現他的瞬間,便選擇擲出障眼的煙爆丸,並借機將偷來的贓物丟進泥溝。由此可以斷定,在見麵的最初時刻,少年便頂著逃生的巨大壓力,用極短的時間構思出了完整的計劃。若非趙霜視力極佳,發現對方似有貓膩,事後又撿到了確切的證物,恐怕青藤諸人便要被騙過去了。 這般縝密且活絡的心思,令李暮雨不得不謹慎對待。 為了讓義妹活命,便盜了裝焱薑的麻囊,這在泠雨倒算不上大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為了逃避追殺,利用萍水相逢的路人,倒也可以說是逼不得已。 可倘若成了同伴,便至少要有底線,即是彼此間的珍視與信賴。 「既是未來的同伴,他會不會珍視這份情誼?」 「他會不會利用別人的信賴,反過來給信賴他的人帶去危險?」 「還有那些被汙蔑成加害人的受害人,他會不會有斬草除根的念頭?」 李暮雨想要知道這些,所以問了最後的問題,他明白這多少有些提示性,可畢竟青藤的氛圍即是如此,他沒必要刻意考驗少年的心性。畢竟在他看來,倘若置身良好的環境,保持良善之心並非難事,可若置身嚴酷的環境中,人心卻往往經不起重壓。 所謂覆巢無完卵,失蹤者身陷危情廢土,又有幾人能夠不染淤泥。 同為煙火凡俗,沒必要自詡清高,按聖人標準要求未成年的孩子。 隻要內心尚存底線,便有了同行的基礎。 「我們創立青藤,不就是為了聚攏失蹤者,讓更多人能生存下去嗎?不就是為了搭建避風港,讓大家不至於被環境壓垮、不至於被折磨得失去智慧和遠見,不至於淪落成被恐懼和短淺欲念支配的野獸嗎?」 對於自己的想法,李暮雨本有些猶豫,所以才會留在房間裡沉思。 可在此時此刻,他捋順了搖擺的念頭,內心深處便也再無任何猶豫。 “行吧,就這樣。” 將那麻囊揣回背包裡,李暮雨轉身離開房間。 踏入無邊的夜幕之下,便迎上了一道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