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裡,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對你來說究竟算是什麼?” 李暮雨說話的時候,頭頂烏雲開始積聚。 微風吹拂著茫茫廢墟,空氣裡泛著淡淡潮味。 天青青兮欲雨。 青藤掌門人麵無表情。 周身散發著巨大的壓迫感。 童奕聰冷汗狂冒,隻覺肩膀上壓了鉛塊,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誠如李暮雨所言,他雖然習慣笑臉相迎,其實心裡始終有些害怕。 遙想初次談心時,童奕聰謹言慎行,生怕被李暮雨拒絕,令自己無緣青藤這艘大船。來南殿的路上,少年目睹了掌門人的另一麵,內心深處沒來由感到一陣戰栗,唯恐這種無端而起的戾氣某天會波及自身。此時此刻,他更是感受到巨大的危險,幾乎忍不住就要往地下跪。 “這樣的認錯沒有意義,況且我也沒想教育你,隻是單純想聽聽答案。” 似是洞悉了對方的意圖,李暮雨先一步伸出手,輕輕扶住了童奕聰。 “自己好好想想,不用著急回答。快要出發了,咱也回去吧。” 李暮雨以手遮眉,見南殿腳下人來人往,大半物資已被搬上木板車,便緩緩走向龐大的出征隊伍。童奕聰則蔫頭耷腦,在掌門人身後亦步亦趨,兩眼直勾勾盯著腳下的黃土。 “你怎麼看待無條件的信任?”李暮雨忽然開口,沒頭沒尾地問道。 “無條件的信任不可取。”猜不透對方的想法,童奕聰隻得實話實說。 “沒錯,因為人是會騙人的,輕信別人很容易栽跟頭。”李暮雨對此予以肯定,順著話茬往下說。“我們上學的時候,都接受過安全教育,經常被囑咐不要輕信陌生人。安治部門高強度宣傳反詐騙,道理也是一樣的......但是我們之所以要警惕欺騙,恰恰是因為人類社會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之上的。” “以前還真沒從這個角度思考過......” 童奕聰斟字酌句,給出曖昧的回應。 李暮雨則是越扯越遠,開始往哲學方向升華。 “看見高壓危險的指示牌,大家會老老實實躲開,是因為相信真會觸電。親朋好友的逆耳忠言,大家往往會耐心傾聽,是因為相信這些人不會害自己。大家遵從賢士的指引,依賴前人分享的經驗,是因為相信那些信息的正確性,確信它們可以被用來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再往遠了說,人們信賴同一種規則,願意遵循同一種規則,也相信別的參與者同樣認可,規則才能健康高效地運轉下去。人們會去努力賺錢,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貨幣是可信的等價交換物,有錢就能買到很多想要的東西。人們會遵守交通規則,不光因為有處罰措施,還因為無論相識與否,隻要大家都遵守同一套交規,就可以最大程度保證彼此的安全。” “讓人們擔心被處罰,從而被迫遵守法律,隻是法製的低級階段。”回憶起某位法學教授的公開課,童奕聰不覺點了點頭。“讓人們相信守法有益處,從而自覺地遵守法律,才是法製的最終目的。” “我一直都覺得,咱倆其實挺投緣,共同語言有不少的。”李暮雨雙手背在身後,腳步不知不覺間放緩。“有點兒扯遠了,我主要想表達的是,信任是人類社會的基石。尤其在泠雨這種地方,信任會顯得格外珍貴。” 李暮雨說到這裡,毫無征兆地轉身。 他的表情無比嚴肅,專注地盯著童奕聰。 “如果擱國內,我們一般被人騙了,充其量損失點兒身外之物。可是泠雨不一樣的,如果我們信錯了人,往往就意味著生命的代價,就像我那可憐的小嫂子一樣......信任這東西吧,想想挺玄學的。說強大的時候非常強大,強到能為彼此出生入死。可是它說脆弱也脆弱,都不提刻意去破壞了,一個經營不善都可能毀於旦夕。隻要信任開始弱化,猜忌和疑慮就會搶占高地,大家的關係也會出現無法修復的裂痕,最後有可能徹底鬧掰甚至是刀兵相見。” 李暮雨語調平淡,所講內容也像是闡述分析,可童奕聰卻聽得脊背冒汗,連呼吸和心跳都開始加速。明明才剛剛入秋,他卻感覺空氣有些發涼,而在竭力壓製心中忐忑的同時,少年的大腦也在超負荷地旋轉。 「上綱上線的話,這事兒可不小......」 「已經有信任危機了,該怎麼跟他打交道......」 「如果後麵鬧得人盡皆知,我們仨怕不是要被趕走......」 「掃地出門都算輕的,如果老爹們狠點兒......」 “用腦過度啊,出這麼多汗。”李暮雨瞥了童奕聰一眼,臉上露出諧謔的表情。“如果換成我的話,至少準備兩套方案,首先想怎麼重獲信任,同時還得備好逃命計劃,別回頭再被人家清理門戶。” “李大哥,我膽兒小,你別嚇唬我。”童奕聰使勁擠出一個笑臉,聞言倒是略微放下心來,隻覺性命應該無礙。“你是有原則的人,該動手絕對不手軟,但這種事兒就犯不上......” “之前跟著屈貢的那倆,又犯了多大的事兒呢?” “......” “藏私加蓄意挑撥,跟隨口罵個人比,你覺得孰輕孰重?” “......” “還是剛才說的,我到現在也不後悔,但不代表我認為那就對。”李暮雨淺淺吐了口氣,露出難以描述的表情。“代入屈貢的視角,你剛被抓到泠雨,遇見幾個陌生人。雖然都有點兒小毛病,可說到底也不算壞人......你是個熱心仗義的人,能夠容忍這些小毛病,想著既然同是失蹤者,互相搭把手天經地義,就跟這幾個人組隊了。” 李暮雨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看著不像在講故事,倒像是在自說自話。 “不管是你自己,還是你身邊的人,來泠雨時間都不長,誰知道這地方有怪物,誰知道怪物死了會蒸發......陌生人產生摩擦,如果大家都在國內,通常也就是互噴幾句,畢竟打贏坐牢打輸住院......你們還是國內的思維,覺得被倆野人給耍了,忍不住打了幾句嘴炮,結果對麵直接動刀子......小童你想想,在他屈貢的眼裡,我的行為有正當性嗎?” “......” 童奕聰平時伶牙俐齒,可是此時卻不知所語。 李暮雨卻隻搖搖頭,自顧自地加快腳步。 說話之間,兩人回到南殿廣場,見大隊人馬已經整裝待發,隻等首領們一聲令下便可開拔。韓晴和夏瓊站在隊尾,原本正與荀焱楓攀談,聞聲則雙雙扭過腦袋,似笑非笑地瞧了童奕聰一眼,至於屈貢則正埋頭打包裝車,也不知是不屑理會還是壓根沒注意到。 除了那兩名女子之外,沒人朝這邊投來奇怪的目光。 即是說事情沒被揭發,知情的幾人都選擇留個麵子。 童奕聰念及此處,深深地舒了口氣,內心也不再惶恐。 “其實我也能理解,你沒啥壞心眼兒。”李暮雨目光遊移,似是要在輜重裡尋找某樣東西。“你會用心良苦,隻是源於恐懼。這個恐懼的源頭,又隻是為了自保,保全你們兄妹仨......是個很樸素的念頭,在安定的環境裡很卑微,但是在這地方就顯得很偉大。” “李大哥......”童奕聰有些詞窮。 “可就像我之前說的,既然已經加入青藤了,就沒法隻考慮你們仨了。”李暮雨盯上一個背包,開始在裡麵來回翻扒。“至少從我這兒看,大夥兒對你們不錯,完全算得上真心實意......所以作為回應,你能不能改變一些,不說跟對胡鑫宋蕓一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最起碼多給大家一份真心呢?” “......”童奕聰默然無語。 “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情很難改變。”李暮雨從包裡掏出某樣東西,用右手攥著藏到了背後。“指望你立刻變個樣,這本身就強人所難,或者咱們退一步說......就算做不到掏心掏肺,那我希望你至少有個底線,不要去利用和傷害信任你的人。” “當然,這個是一定的。”童奕聰這回倒沒猶豫,略微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就是相信你能做到,才邀請你加入青藤的。”李暮雨右手往前一甩。 有物品自李暮雨掌心飛出,在空中劃了道拋物線,隨後落到童奕聰手裡。 這是隻小巧的麻囊,表麵沾著黃土汙泥,鼓鼓囊囊地裝滿了東西。 童奕聰瞳仁驟縮,兩手顫抖地解開麻囊,其中的物品便掉了滿地。 靈晶五枚,個頭不大,形狀各異。 靈墨錠一塊,約拇指粗細,不到三寸長。 影蕨少許,雪片花幾株,一捧火巖藤,還有幾塊焱薑。 正是他先前苦尋未果的“贓物”。 “以後要怎麼樣,可以好好想想,不用說給我聽。” 李暮雨擺了擺手,與童奕聰擦肩而過,自顧自走向隊伍前方。 童奕聰則恍若未聞,呆愣愣地佇立原地,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 驚雷乍響。 雨滴淅瀝下墜。 大隊人馬陸續動了起來。 少年失魂落魄地跟隨,任憑秋雨將自己淋透,仿佛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