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雨西南部近郊。 一座簡陋的小寨。 齊亂刀坐在一塊石頭上,眺望著大雪初晴的天空。 豐萊崢則站在不遠處,於掌門人的耳畔絮絮叨叨。 齊亂刀多數時間安靜傾聽,偶爾點頭或簡單詢問。 待豐萊崢躬身告退後,則開始在雪地裡來回踱步。 一條條情報於腦中排列組合,漸漸還原成當時的情景。 烙魂龜縮太陽湖,一如既往地死氣沉沉,天塌下來都不願離開那片河穀。九天幫瘋狂依舊,在西部郊區終日遊蕩,所過之處盡是雞飛狗跳之相。鷹巢逐漸展露野心,曾分別挑釁過烙魂與九天幫,在鎩羽而歸以後便不知所蹤。青藤紮根東南近郊,前些日子有過小規模沖突,並以己方的損兵折將告終。靈能奇兵一路流浪,曾在青藤大本營逗留,目前可能已經抵達東郊。 「這個‘周期’人也太多了......」 齊亂刀沒好氣地搖搖頭,對組織的安排有些無奈。 為了達成至高目標,整個組織殫精竭慮,一百多年來不懈努力,策劃了一起又一起綁架案,持續向泠雨地區輸送失蹤者。為了保證行動安全,組織高層們絞盡腦汁,用盡各種方法掩人耳目,譬如避免綁架案頻率過高,又如主要瞄準社會底層下手,再如不斷滲透安全與宣傳部門,而這一係列溫水煮青蛙的舉動,隻是為了讓失蹤案成為某種尋常,繼而令烈陽人在習慣中漸漸趨於麻木。 到了近幾個“周期”,高層們似乎有些著急,一改往日穩健的風格,失蹤者人數因此逐漸增加。至於眼下這個“周期”,失蹤者總量則更顯誇張,竟形成了好些個大型人類聚落,也給齊亂刀的工作帶來了一定麻煩。 「早不整晚不整,偏偏趕上我這個‘周期’......」 「讓我想想......應該怎麼整呢......」 「是了......就從那邊開始吧......」 小寨東門外,齊亂刀遺世獨立,正自盤算來年的計劃。 與此同時,寨子西南部的林邊,有一座墳塚新鮮落成。 逝者是位精銳骨乾,也是七色石的老資歷,在組織裡麵人緣極佳,先前出任務的時候不幸犧牲。此時墳邊圍了許多男女,正自雙手合十地默默禱告,有不少人已經落得眼圈通紅。 “周哥......” 一名微胖女孩跪在地上,雙手捂著哭花的臉頰,身軀顫抖地泣不成聲。自打加入七色石後,她常受到逝者的關照,所以一朝天人永相隔,則難以抑製地悲從中來。有老嫗於心不忍,攙起悲痛欲絕的女孩,將之苦口婆心地勸離現場。 當兩人相伴返回小寨時,在倉庫外看到一名少女。 豆蔻少女身穿白衣,麵龐生得清瘦且精致,身形剛開始向大人蛻變,頭頂插著晶瑩碧翠的發簪,烏黑的長發如絲般垂於身後。此時的少女神情專注,正自麻利地歸整草藥,白皙的指尖掛著冰晶,好似生長於隆冬的新蕊。 微胖女孩哭得厲害,此時情緒尚未平復,眼角猶自掛著淚痕。望著眼前的白衣少女,她起先露出疑惑的表情,待確定自己沒認錯人後,臉上的疑惑則演化成滿滿的不解。 “你沒去?”微胖女孩詫異地問道。 “嗯?”白衣少女聞言轉過身來。 “周哥......”微胖女孩謹慎斟酌著詞句。 “嗯,沒去。”白衣少女聲音空靈,朝微胖女孩輕輕點頭,看上去平靜得有些過頭。 “你怎麼這樣?”微胖女孩眉頭大皺,聲調不自覺提高八度,有些難以置信地發出質問。 “哪樣?”白衣少女毫無波瀾,神色如常地回應。 “你......”微胖女孩嘴唇幾度開合,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 在微胖女孩的印象裡,周哥不僅待自己不薄,對這少女同樣關愛有加。眼下周哥溘然長逝,她以為對方會像自己一樣,沉浸在悲痛之中難以自拔。如今見少女不冷不熱,連葬禮都懶得親臨現場,她心中頓時冒出一股無名火。可望著對方理所應當的表情,她卻一時有些語塞,滿肚子話說不出口。 “人死不能復生,去看了也沒用。” 似是理解了對方的意思,白衣少女悠悠然開口,對剛才的質問做出回應。她的回答簡簡單單,卻仿佛引燃炸藥的星火,又像是壓垮駱駝的稻草。微胖女孩聞言眼眶欲裂,情緒於瞬間失去控製,近乎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 “你怎麼這麼冷血啊?!什麼玩意兒啊你?!” “周哥對你那麼好!你就這麼回報他?!” “我告訴你......” 微胖女孩徹底爆發,朝白衣少女大呼小叫,吼聲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老嫗攔住微胖女孩,好說歹說將之帶進屋裡休息,等她重新回到白衣少女身邊,臉上則掛著顯而易見的不悅之情。 “你這孩子吧,也不知道說你啥好,有時候真覺得你天性涼薄。”老嫗搬了個板凳,在少女身邊坐了下來。“可要說你冷血吧,平時心眼兒又挺好,都不知道你圖個什麼。” “人死不能復生。但記憶不會消失,精神也可以傳承。”少女長睫忽閃,雙瞳無念無邪,仿佛浸於湖心的黑水晶。“不必去看枯骨,隻需要記住他的好,再把他的精神傳承下去。” “以後歸以後,現在歸現在,祭拜他跟這些有沖突嗎!”老嫗無法認可這番說法,毫不留情地予以駁斥。“小周對你不好嗎?他現在人都沒了,去看看他能少你塊兒肉?” “烈陽人重生死,習慣用祭奠寄托哀思。”麵對老嫗的指責,少女始終心平氣和,按照自己的節奏娓娓道來。“您和茹姐的想法,的確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們的指責,我其實完全能理解,也真心實意地接受。” “你接下來是不是想說,別人怎麼想無所謂,但你自己不認同。”老嫗瞇起眼睛,順著少女的思路往下說。 “活著的時候好好相處,死了以後就無所謂了。”少女平靜回答,仿佛沒有感受到老嫗的慍意。 “甭跟我扯你那些歪理,我是說你做人的問題!”老嫗聞言橫眉豎目,擺出長輩的架子。“你怎麼想我不管,我現在就問問你,你就非得說不中聽的話,把小茹氣個半死才滿意?” “我沒想氣茹姐,是因為她問我,我才實話實說。”少女這般回答。 “實話就能隨便說麼?!”麵對油鹽不進的少女,老嫗被氣得樂出聲來,情緒也變得有些激動。“你爹媽給你擺滿月酒,有個人跑過來跟他倆說,你以後遲早有一天會死的,你猜他倆會不會把那人打死?” “他倆沒給我辦過酒,就算真有這麼個事,他們也不會這麼做。”少女平靜地回應,絲毫不見慍意。“人總是會死的,早些晚些罷了。為什麼要打人,實話實說而已。” “我是想跟你說,講道理是一方麵,可人首先該懂感情。”老嫗頓覺有些沒趣,仿佛對方才是老太太,自己則是個認死理的小孩。“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將來你真死了,你不希望有人記著你?” “如果我死,自會有人難過,也會有人祭奠。”少女的話有些咬文嚼字,卻不像是刻意為了拗口。“可就像我說的,這是人之常情,卻非我之所願。我之所願,如果我死,不必祭奠。知我者留個念想就好,不知我者忘了我就好。” 望著少女的側臉,老嫗有些無以言對,便乾脆沉默了下來。 少女則露出淺笑,自顧自邁開腳步,背著手朝寨子外麵走去。 咯吱輕響不停,是鞋底踏雪的聲音,清瘦的背影隨之漸行漸遠。 凜風呼嘯不止,雪白的衣擺輕舞飛揚,猶如那盛放的白羽薔薇。 東部遠郊。 某片農耕區內。 一間穀倉裡擠滿了人,皆是靈能奇兵的成員。 距此不遠處的農房裡,三名首領則正在議事。 “這他娘的鬼天氣......”肖遙坐在火炕上,卻仍舊止不住發抖,隻因農房的四壁有些漏風。 “馬上就到最冷的日子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會比較難熬。”荀焱楓望向窗外,盯著不遠處的穀倉,眉間的憂慮揮之不去。 “有吃,有火,能活。”懷絡梅裹著厚衣服,兩片嘴唇微微張開,吐出一縷淡白色的霧氣。 辭別青藤諸人後,荀焱楓為了提高效率,便沿城區邊緣一路北上,尋了條相對安全的路徑直插東殿。由於事先未做清場,靈能奇兵諸人小心翼翼,盡可能地避開規模較大的獸群。待他們抵達東殿以後,則見那裡與南殿情況相仿,雖有不同類型的功法陳列於密室中,卻沒有給大家提供更多的歸鄉線索。 眾人失望地離開南殿,隨後一路朝遠郊前進,想趁冬天前進入山地森林,卻在半路遇到了丁憶的狩獵隊。聽了荀焱楓的打算,烙魂二當家明確表示,先前有無數人試圖尋鄉,卻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並勸靈能奇兵乾脆趁早放棄,隨其返回太陽湖附近落腳安居。 荀焱楓對此表示感謝,卻婉拒了丁憶的邀請,攜眾馬不停蹄地趕往山區,而當他們抵達森林邊緣時,則與突如其來的獸潮不期而遇。靈能奇兵一路漂泊,沿途收納零散失蹤者,抵達遠郊時已有一百三十人。可即便他們人多勢眾,又不乏驍勇善戰之輩,卻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待擊退獸潮以後,靈能奇兵收獲了大量戰利品,可組織成員卻也出現了損傷。 鑒於已是深秋時節,傷員們也需安靜休養,荀焱楓便率隊折回農耕區。 尋了個寬敞的穀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百十來號人就近紮營,漫長的越冬生活就此開啟。 身處泠雨的嚴寒中,取暖當屬第一要務,所以在入駐農耕區後,荀焱楓便率眾對老舊穀倉進行了翻修。離開青藤基地時,他們帶走了三隻清潔油爐,以及大量製作油爐的原材料。在懷絡梅的指揮下,幾名新手工匠加班加點,又趕製了另外五隻油爐。由於工匠水平有限,新趕製的油爐質量欠佳,可配合那三隻原裝油爐,卻也終於讓偌大的穀倉升起了暖意。 誠如懷絡梅所言,保證食物與供暖,便足以挨過嚴冬。 待到春暖花開,他們便會再度啟程,繼續尋找歸鄉之路。 “我記得暮雨說過,森林外圍還挺安全的。”荀焱楓朝窗外眺望,隻見盡目白雪皚皚。“咱之前是倒了多大黴,才撞見那麼一群兇獸。” “等開春兒進森林的時候,咱可得做足了準備。”肖遙捏起一顆果仁,嫻熟地丟進自己嘴裡。“隨隨便便就跑出來那麼多,裡麵不定還有多少怪物。” “不像。”懷絡梅突然插嘴說道。 “什麼不像?”肖遙詫異地問道。 “林子裡的,錯。一下出來的。”懷絡梅言簡意賅。 “你是不是凍傻了......”肖遙晃了晃懷絡梅的腦袋。 “你才傻。”懷絡梅麵無表情地拍掉肖遙的大手。 與獸潮遭遇時,眾人離森林尚有些距離,誰也沒看到怪物從何而來,肖遙和懷絡梅也因此爭執不休。荀焱楓則沒理那兩人,自顧自地欣賞窗外雪景,享受著漂泊途中的短暫閑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