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葬禮(1 / 1)

烈陽共和國的首都。   新年的第一個工作日。   略顯冷清的殯儀館內。   這是一場簡單的追悼會,現場擺著樸素的花圈挽聯。   照片裡的老人身形富態,渾圓的臉頰上泛著光潤,氣色看起來好得不得的了。可與照片相比,逝者的真實模樣卻有些乾癟,緊閉的眉眼散逸著深沉的哀傷,顯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享受安寧。   逝者名叫李亮,是地道的首都土著,退休前在一家工廠上班。老人膝下無兒無女,唯與兄長的孫兒相依為命,待其與自己的親生骨肉更無二致。大約一年之前,李亮的孫兒莫名失蹤,從此人間蒸發般杳無音訊。   一朝成為隔輩失獨者,李亮頂不住巨大的打擊,身心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在此之後,他雖被接到福利院好生照料,卻仍無法挽救每況愈下的健康,終於在新年假期來臨之際與世長辭。   由於孫兒莫名失蹤,李亮已經再無親屬,追悼會便由原單位操辦,福利院也派了專人予以支持。參加追悼會的人數不多,除了相關工作人員以外,基本都是平日裡的街坊鄰居,抑或是老人孫兒的同學和朋友。   在禮儀師的引導下,人們有序地分列成排,隨哀樂分批走進靈堂,開始瞻仰逝者的遺容。沈女士站在第一排,與工廠領導一同上前,向老人鞠躬行禮後迅速退場,眼中流露出無法抑製的淒然之情。   李亮入住福利院期間,沈女士經常參與照料,雖然相處時間不算長,卻對這位老人印象深刻,隻因其的孫兒曾是誌願者,先前常來福利院參與公益活動,給很多受助對象解決了實際困難。   “嗚......嗚......”   對於失蹤的年輕人,沈女士的心裡百般難受,也曾不止一次地輾轉難眠。此刻親臨追悼會,瞻仰過老人的遺容,再想起翹首以盼的喬老爺子,以及對大哥哥心心念念的小勇,她更是難以自已地扶墻哭了起來。   “沈姐,出去透透氣兒吧。”池嫣適時走上前來,先朝靈堂內遙遙鞠躬,隨後則攙住沈女士的胳膊,端莊的麵龐上沒有太多表情。   “嗯,咱外麵等著吧......”沈女士有些氣短,被池嫣扶著往外走,靈堂裡也隨之掀起下一輪哭聲。   街坊鄰居們依次上前,用心瞻仰李亮的遺容,淒慟的哭聲此起彼伏。李亮平日與人為善,頗受街坊鄰居的喜愛,所以一朝天人永相隔,便讓老熟人們有種世事無常的感慨。   作為李亮的老鄰居,唐威的父母也在現場,而當看到老人的遺體後,唐夫人則直接扭頭往靈堂外麵跑。唐先生一路追出去,便見妻子蹲在大廳裡,旁若無人般地嚎啕大哭起來。   “他爸啊......那倆孩子......怎麼這麼命苦啊......”   “他媽......別難受了......咱們回家吧......”   架起癱軟的妻子,唐先生慢悠悠往外走,本是副高大健碩的身軀,此時看上去卻顯得單薄蕭索。在唐威的父母之後,街坊鄰居便所剩無幾,唯有李暮雨的同學和朋友還站在後排。   李暮雨共有三位室友,除了遠在老家的毛海峽,牛歌和顧實都來到了現場。在此之外,還有大學學妹上官凝漪,高中的摯交好友劉建光,以及身為節目主持人的鬱歆。   這五個年輕人中,有幾位互相並不認識,可因為李暮雨的關係,倒也多少聽說過彼此。如果是普通的會麵,此時本該有一番熱情交談,可五人卻都顯得有些沉默,最終還是劉建光牽了個頭,在遺體告別儀式後簡單引薦了一番。   “鬱歆小姐,謝謝你百忙之中抽空趕來。”劉建光生性風流,喜歡跟女人打哈哈,可此時卻輕浮全無,麵朝鬱歆鄭重行禮道謝。   “你可別這麼說,我受過爺爺的關照,來送一程是分內的事兒。”鬱歆勉強露出淺笑,眼圈卻已變得通紅,聲音也哽咽得不成樣子。   “這叫啥事兒啊......”   “唉......世事無常......”   顧實垂頭喪氣,使勁攥著衣袖,自顧自地絮絮叨叨。   牛歌隨口搭腔,雙眼盯著地板磚,臉色顯得十分難看。   至於上官凝漪,則抱臂站在旁邊,全程都沒怎麼說話。   劉建光起初還努力調解氣氛,到後來便也放棄抵抗,任由沉默蔓延開來。隻因他忽然意識到,這場寒暄注定會迅速沉寂,畢竟將他們聯係起來的那個人,此時早已人間蒸發般不知所蹤。   對於失蹤者親友來說,這注定是難以避免的悲哀。   ……   上午九點左右,追悼會宣告結束。   上官凝漪等人群散去,才徑自前往管理層處。   沈女士靠著墻角,原本正在等待火化,待遠遠看見上官凝漪,則忙不迭上前打招呼。短暫的交談之後,沈女士便攜池嫣返回福利院,將領取骨灰的工作留給了上官凝漪。   “這位上官小姐,可真夠上心的。”池嫣坐進轎車主駕駛位,先給沈女士遞了包紙巾,隨後擰開一瓶礦泉水抿了起來。   “嗯,背後沒少使勁兒,還經常親力親為,前前後後操了不少心。”沈女士坐到副駕駛位,使勁抹了抹鼻子,並將安全帶扣好。   “上官小姐之前說,她跟暮雨先生是同學。”因為小勇的關係,池嫣經常出入福利院,與沈女士的關係愈發熟稔,已經不吝於隨便說些閑話。“現在人都沒影兒了,她還處處幫著打點,倆人關係不一般吶。”   “大概能看出來,不過她自己不說,咱也不好問太多。”沈女士歪著頭,隻見晨曦明媚,將擋風玻璃照得有些晃眼。“我現在就琢磨啊,這些事兒到底能瞞多久。不光小勇那邊,喬老爺子也等著吶。”   “能瞞一天是一天。”池嫣對此想得通透。   “嗯,也隻能這樣了,能瞞一天是一天吧......”沈女士無奈點頭,旋即沉吟了片刻,試探性地拋出一個問題。“對了,等你合同到期,不在林宏家乾了,要不要來福利院?你要是在這邊工作,小勇肯定樂開花了。”   “我倒是覺得吧,小勇天天能看見我,對他未必是件好事。”同為失蹤者親屬,池嫣對此有著自己的理解。“不過不管去哪兒,我還沒打算離開首都,以後也能經常去看小勇。”   “嗯,那就好,那就好。”聽了池嫣的話,沈女士略感寬心。   “不過等合同到期了,我是準備先回趟老家。”池嫣補了一句。   “你都好幾年沒回去了吧?”沈女士對池嫣的過往略有耳聞。   “嗯,桑田市離首都太遠,來來回回不太方便。”池嫣擰緊礦泉水瓶子,這才點燃發動機開始熱車。“這次回去的話,跟家裡多住些天,該轉悠的地方都轉悠了,然後再踏踏實實回首都工作。”   “不錯,也該給自己放個假了。”沈女士點了點頭,旋即似是想起什麼,目光變得閃爍不定。“對了,你之前跟我說,有一個小夥子,比你沒大幾歲,原先在老家的時候......”   “我都知道了。”池嫣未卜先知,沒等沈女士說完,便輕輕截斷話頭。   “欸?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沈女士一時語塞,下意識追問一句。   “早知道了,夏天那會兒就得到消息了。”池嫣始終盯著擋風玻璃。   “唉,我之前查資料,掃見那麼個消息,最開始還以為是重名的人。”望著池嫣那淡然的臉,沈女士黯然垂下眼睛。“可後來一瞧,地方也對得上,工作也對得上,歲數也差不離兒,估摸著就是他了......”   “謝謝您,不過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還是能承受得住的。”池嫣輕輕踩了腳油門,同時緩慢轉動方向盤。“對咱們烈陽人來說,親友失蹤這種事兒,就是個繞不開的坎兒。”   兩個女人隨口閑聊,很快驅車離開殯儀館,而上官凝漪卻沒挪窩,始終站在管理處的門口。一月的天氣依舊寒冷,上官凝漪一直呆在戶外,鼻頭便被北風吹了個通紅。恰逢劉建光來這邊找人,見狀急忙遞上一杯熱奶茶,又找了條圍巾披在少女肩頭。   “謝謝建光哥。”上官凝漪頷首致意。   “小意思。”劉建光替少女纏好圍巾。   “這兩天讓你費心了,忙裡忙外地聯係大夥兒。”   “跟你比差遠了,都沒吭聲兒就全給安排好了。”   遺體火化尚需時間,劉建光便叫來豪車,攜上官凝漪到車裡避寒。通過一年來的相處,這對男女早已熟絡起來,可眼下卻有些不知所言,車內的氣氛也因此冷清下來。   “這種時候就能看出來,小雨跟老爺子的人緣兒真不錯。”直到周身寒意消退,劉建光才打破沉默。“我聯係的那些人,幾乎都沒有猶豫的,立馬就答應來參加追悼會。就算鬱歆忙成那樣,也都擠出時間過來了。”   “我倆有位學長,本來說今天也到現場,結果臨時遇上了急事。”上官凝漪接過話頭,表情看上去有些無奈。“還有我們一位教授,現在正好沒在首都,要不肯定得來瞧瞧。”   “這種是特殊情況,也怨不得人家,倒是某些人......”劉建光咧咧嘴,下意識掏出煙盒,猶豫片刻又重新揣回兜裡。   “來是情分,不來是本分。早就沒關係了,也沒必要強求了。”望著氣哄哄的劉建光,上官凝漪微笑著安慰道。   最近幾天以來,劉建光不得清閑,始終充當著聯絡員的角色,協助福利院向有關人員逐個告知追悼會的安排。無論是李亮的熟人,還是李暮雨的朋友,在聽說老人去世以後,無不悲痛地表示難以接受,而除了情況特殊的幾人外,多數人也都一口保證會來參加追悼會。   當然凡事總有個例,比如說那個齊筱雅。   先前通電話時,齊筱雅起初瞻前顧後,用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來搪塞,最終才猶猶豫豫地勉強答應下來。可直至追悼會結束,李暮雨這位前任都沒出現,甚至連一條編瞎話的簡訊都沒給劉建光發。   念及齊筱雅的行為,劉建光不禁咬牙切齒,隻覺自己就多餘接這攤活,不然也就不會與這女人通話,讓自己平白無故憋一肚子火。可有上官凝漪在側,劉建光卻不好意思開口,隻因與這少女的付出相比,他所做的事情實屬九牛一毛。   劉建光十分清楚,從李暮雨失蹤開始,上官凝漪便和自己一樣,始終在想方設法地找人。可與莽撞的自己不同,上官凝漪做事更有條理,深知有些事比尋人更加急迫,譬如應當優先安頓好失去孫兒的李亮。   李暮雨失蹤以後,上官凝漪反應迅速,發動關係協調相關部門,借公益渠道將老人接進福利院,並代為支付了高昂的療養費用。老人入住以後,上官凝漪更是親力親為,常常扮成誌願者為老人服務。直至李亮黯然離世,上官凝漪才表明身份,請福利院和工廠代為出頭,自己則在幕後做了大量工作。所以隻有少數人才知道,老人孫兒的這位知己紅顏,才是追悼會的實際操辦者。   作為少數知情者,劉建光了解得更多,所以涉及追悼會的事情,他都樂意聽上官凝漪差遣。哪怕是充當聯絡人員,一遍一遍地重復車軲轆話,又或者是被齊筱雅惡心到,他也隻是嘴上抱怨抱怨而已。可劉建光不知道的是,對於某幾位特殊人物,上官凝漪既沒拜托福利院,也沒有拜托他這位聯絡員,而是通過自己的渠道進行了聯係,其中便包括“那位教授”和“那位學長”。   上官凝漪說的這兩人,正是秦雄川和陳武清。   少女有秦教授的聯係方式,便直接打電話告知了此事。   至於不太熟悉的陳武清,她則通過校友會匿名捎了信。   烈陽人注重喪事,一般講究莊嚴與正式,所以即便在無關人士眼裡,匿名捎信的行為也稱不上禮貌。少女知書達禮,自然明白這樣不太講究,而她之所以選擇匿名捎信,實則也有著自己的一番考慮。   與憨厚的唐威不同,上官凝漪固然善良,可是心眼卻一點都不少,且由於李暮雨無端失蹤,她這段時間看著一切正常,實則偶爾會莫名疑神疑鬼,而這一切還要從上次出海說起。   上次出海的時候,上官凝漪便已發現,陳武清既不認識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劉建光的底細。有李暮雨和秦教授背書,上官凝漪自不懷疑陳武清的為人,卻也難免有種奇奇怪怪的違和感。   基於這種違和感,上官凝漪心存疑慮,對這位學長把握不準,所以先前便沒和劉建光深說,而這次追悼會更是暗中整活,用匿名方式給陳武清捎了信,隨後得知對方很快便回復參加,似乎完全沒在意對方因何匿名。   在上官凝漪看來,陳武清對此不以為忤,那麼除了是個明麵上的好領導,私下裡應該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按照少女的計劃,今天本該有一次偶遇,如果陳武清的反應在她預料之內,那麼她今後便會選擇與對方坦誠相待。   上官凝漪千算萬算,卻沒想陳武清臨時有事,被領導扣在單位沒讓來,內心因此難免有些遺憾。少女同樣沒能明白,她之所以會陷入糾結,既是源於李暮雨的失蹤,其實也同樣源於李暮雨的某個不知道算好還是算壞的習慣。   如果覺得沒有必要,李暮雨在談論別人時,往往會集中於話題本身,盡量省略掉與話題無關的個人信息,涉及身份敏感的朋友則更不會輕易指名道姓。所以在陳武清麵前,上官凝漪便成了“我的學妹”,就算是劉建光的個人情況,也是因為夏瓊的采訪才徹底暴露。反觀劉建光這邊,也知李暮雨有個朋友,目前在研究院當研究員,卻不知這人正是陳武清。先前出海的時候,他見陳武清不認識上官凝漪,所以也想當然地沒往李暮雨身上聯係。至於陳武清那邊,雖然不認識上官凝漪,但卻知道劉建光與李暮雨的關係。可出於某些說不清的原因,他卻暫時沒有對劉建光明說,也由此讓上官凝漪產生了誤會。   簡單來說,如果機會得當,無論劉建光還是上官凝漪,都該與陳武清有著更加緊密的聯係。可因為某些古怪的心思,以及某些陰差陽錯的誤解,他們目前的關係尚顯混亂,而三位當事人也對此毫無知覺。   “不管怎麼樣,告一段落了。”上官凝漪伸了個懶腰,終於露出些許疲態。   “嗯,蓋棺定論,了卻一樁事。”劉建光緩緩點頭,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