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泠雨之中,沒有精確的計時設備。 可粗略算起來,應該也到十二月末了。 紀元791年就要過去,紀元792年即將到來。 又是一天清晨。 白晝無風無雪,天空晴朗透徹。 青藤諸人心情大好,便臨時敲定了議程,將之當成年末的歡慶日。 後勤人員湧進廚房,提早開始準備晚宴,不僅將珍藏的稀缺食材盡數端出,還將好不容易釀製的穀酒開了壇。東樓居住區內,小夥子們忙碌而有序,將各類物資與工具碼放整齊。姑娘們則拿起潔具,將居住區好好打掃一番,如此便算有了過年的氣氛。 首領們平時忙忙碌碌,此時則落得片刻清閑,便聚在圓桌旁拉起家常。 柳琴提及故鄉習俗,言明南海省地處南半球,歲末年初之時正值盛夏,所以無論吃食還是講究,都與北半球的省市相去甚遠。言鸛自幼住在灼州市,常年享受著不變的高溫,如今在泠雨裡見到了雪,便由此引發了強烈的感慨。聶宸淵滔滔不絕,講述著他的從警歲月,並著重闡述了法定節日期間,安治部門如何維護慶典活動的安全。江白浪對過節無感,眼見同伴們聊的正歡,便杵著腮幫子百無聊賴地旁聽。至於趙霜和李暮雨,則乾脆缺席了茶話會,前者是為了照顧身體欠佳的父親,後者則全程陪著韓晴維護室內的油爐。 早在確定戀愛關係前,李暮雨便與韓晴交好。 如今有了肌膚之親,彼此間的關係則更加融洽。 明明才認識不到半年時間,愣是有了青梅竹馬的感覺。 “渴死了,來一杯。”首領們閑聊的當口,李暮雨路過茶會現場,隨手向唐威討了杯粗茶,先給身邊的韓晴喂了幾口,隨後才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 “乾脆給你倆捆一塊兒完了,也不嫌膩得慌!”江白浪狗糧吃到撐,對李暮雨嗤之以鼻。 “就你這種選手,活該找不著對象。”柳琴沖江白浪翻了個白眼,隨後則朝李暮雨遙遙舉杯。 年輕的情侶沒有久留,閑聊幾句便離開桌邊,到別處繼續維護油爐。 望著兩人的背影,首領們各自麵露微笑,可心頭的滋味卻各不相同。 有人想著相伴多年的發妻。 有人念及家中的丈夫與孩子。 有人腦中浮現出略顯渾圓的倩影。 有人則忽然想起了香消玉殞的戀人。 百種念頭百般思緒,皆是失蹤者的尋常,不足為外人道也。 …… 傍晚時分。 青藤全體成員相聚一堂,共同慶祝新年的到來。 幾位首領做了簡單致辭,晚宴也如期開始舉行。 對於失蹤者們來說,兇獸肉塊是絕對主食,穀物和蔬菜則相對難得。可為了今天的宴會,廚師們卻竭盡所能,給每個人都準備了菜碼豐富的麵條,同時也為饞酒之人提供了粗製穀酒。 穀酒的口感烈而不醇,麵條的做工也很粗糙。 可這些看似簡陋的吃食,卻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鮮香。 青藤諸人享用著美味,情緒也隨之高亢起來,大廳內洋溢著熱烈的氣氛。 宴席間觥籌交錯,呼喊聲與歌聲此起彼伏,兼有杯碗碰撞之聲響作一片。 某時某刻。 有大嗓門的漢子起了個頭,朗聲念出青藤的入夥誓詞。 “我是身陷泠雨之人!我心懷歸鄉之願!並渴望重獲新生!” 下個瞬間。 百十名男女齊齊回應,轟隆的回音響徹整個大廳。 “我願成為一株青藤!沐風而生!濯雨而活!紮根大地!心向天穹!” “披荊斬棘!矢誌不渝!我當以歸鄉為目標!百折不撓地延續生命!”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我當視同伴為家人!絕不行離心背德之事!” 百十副嗓子鉚足了勁,激情念誦著熟悉的誓詞。 正是他們入夥時的宣言,亦是他們的生活寫照。 他們皆為失蹤者,都經歷過不幸的綁架案,被丟進這片廢土艱難求生。每張飽經滄桑的麵孔背後,都有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每一縷渺茫希望的背後,都有一份歸鄉的強烈執念。 起初他們孤苦伶仃,時刻徘徊在生死邊緣,連一夕安寢都是種奢望。自從加入青藤以後,他們有了相依為命的夥伴,有了懷揣相同願望的同路者。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於煉獄之地建起強大的組織,也讓渺茫的歸鄉希望無限放大。 這裡是青藤。 是大家的避風港。 是大家在泠雨的家。 “眾誌成城!勠力同心!摔斷枷鎖!沖破桎梏!” “我們終將掙脫束縛!重獲屬於我們的自由!” 最後一句誓詞念罷,大廳陷入狂歡之中。 身陷泠雨以來的苦悶酸楚,也借著這股瘋勁宣泄而出。 在這辭舊迎新的年關,人們終於得到了釋放。 今朝有酒今朝醉。 …… 午夜時分,宴會散場。 備炊的人們打掃好現場,這才結束了整日的繁忙,開始享用遲來的夜宵。今晚的夜宵十分奢侈,正菜是野薯燉螳螂肉,主食則是噴香的卷餅,以富含靈能的流雲麥製成。這些食材極為珍貴,平時會優先提供給病號,其次才是一線戰鬥人員。可在這喜慶的日子裡,勤務人員們最為辛苦,便理當獲得最好的犒勞。 十來號老幼圍坐一桌,品嘗著美味可口的夜宵,體味著新年之夜的恬靜。至於多數青藤成員,則早已耐不住強烈的困意,紛紛躺在通鋪上倒頭便睡。至於那些失眠的人,也各自放低交談的音量,或者乾脆陷入沉默的思量。 東樓二層,起居大廳。 柳琴側臥在床上,鼻息平緩且悠長,已經陷入沉沉的睡夢之中。她的麵容依舊溫婉寧靜,眼角卻掛著淺淺的淚痕,似是在睡覺前剛剛哭過。距柳琴數米之外的床邊,李暮雨和韓晴並排而坐,臉貼臉地低聲說著情話,眼中流淌著近乎實質的幸福感。 進入冬天以後,兇獸的活動頻率驟降,然青藤始終沒有放鬆值夜。由於今天是節慶日,李暮雨作為組織掌門人,為了讓大家能過個好年,便主動承擔起了節日值守的任務。所以與韓晴溫存片刻後,他便穿好厚實的猴皮外衣,拎著鋥光瓦亮的佩刀徑自下樓。 唐威坐在不遠處的窗邊,將方才的溫存盡收眼底,臉上不覺浮現出笑意。在為自家兄弟感到高興的同時,他也隨之想起某些往事,心底便湧出一抹哀傷。躲進墻角的陰影中,健碩的漢子掏出一個吊墜,輕輕掀開末端的扁片金屬盒,一張略顯陳舊的全家福便赫然眼前。 那張泛舊的照片裡,有中年夫婦並肩而立,身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左邊的女孩未及豆蔻,甜美的長相煞是可愛,右側的少女年歲稍長,生著漂亮的心形臉,飽滿的體態勻稱有型,褐色的短發未及肩頭,淺藍色的瞳仁閃爍著迷人的光華。 望著照片裡的少女,唐威驀地心如刀絞,巨大的哀慟倏忽來襲,於瞬間占據了他的意識。鐵塔般的漢子戰栗不止,好似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如爛泥般癱坐在墻角邊上,把腦袋埋進膝蓋裡顫抖不止。 大廳西南角,某個單間裡。 趙老爺子陷在床裡,身上裹著厚實的被單,麵容比入冬前更加蒼老。他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額前皺紋緊緊蹙在一起,猶如一團亂糟糟的麻線。縱然室內溫暖如春,老人卻仿佛置身露天,一刻不停地打著哆嗦。 從今天早上開始,趙霜便始終坐在床邊,不時為父親揉搓手掌,幾乎一刻都沒有離開。李暮雨怕他錯過宴會,先前便差人送來了飯菜,可如今菜飯已經放涼了,他卻連一筷子都沒有動。 老人意識不清,口中不停念叨著“秋曇”,偶爾也會喊出“小霜”二字,卻對兒子的回應置若罔聞。趙霜能夠感受到,父親的生機正在流逝,便如同屋內搖曳的爐火,無非隻是油盡燈枯的前兆,絕非任何藥物或照料能夠延緩。 趙霜對此心知肚明,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就隻默默地坐在床邊。陽壽將盡的老人身旁,穿旗袍的男子無聲陪伴,粗糙的手握著蒼老的手,仿佛遠行前的送君千裡。 東樓一層,洗漱間內。 宋蕓泡在澡盆裡,周身已經停止打顫,麵色卻尚自有些難看。胡鑫和童奕聰站在旁邊,死死盯著一絲不掛的義妹,眉目間看不到難堪與扭捏,卻充斥著顯而易見的焦慮之情。 過得片刻功夫,宋蕓的麵色由黃轉紅,呼吸也變得更加順暢。童奕聰長舒一口氣,適時遞上滾燙的焱薑水,胡鑫則將宋蕓攙出澡盆,悉心為義妹擦乾周身水漬,並送上了一件厚實的皮襖。 在義兄們的協作下,宋蕓被裹了個嚴實,像粽子一樣被拎進了某個單間。按照先前的時間表,這裡本該屬於一對戀人,可得知宋蕓凍血癥發作,那對小情侶便毫不猶豫地讓出位置。 “感覺怎麼樣?”胡鑫把宋蕓平放在床上,臉上滿是關切的表情。 “不礙事,好多了。”宋蕓笑著搖了搖頭,神態漸漸恢復平常。 “多虧琴姐備了好些焱薑,不然這冬天就褶子了。”胡鑫慶幸不已。 “文姨也幫大忙了,為了給我燒水都沒顧上吃飯。”宋蕓有些歉然。 “還得謝謝人家騰地方,讓你能踏實睡個好覺。”胡鑫在旁邊補充。 宋蕓狀態逐漸恢復,便與大哥隨口閑聊,卻見能說會道的二哥始終沉默。胡鑫和宋蕓滿心疑惑,便向童奕聰問個究竟,而少年則顯得欲言又止,臉上甚至泛起罕見的羞赧表情。 剛入夥的那些日子,童奕聰總是神經緊繃,在維持開朗外表的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謹小慎微地過活。可在朝夕相處之中,諸多同伴的一言一行,卻似擁有潛移默化的力量,不斷侵蝕著童奕聰的偽裝。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多契機也不斷出現,譬如那次處心積慮的拌嘴,又如那隻突然來襲的螳螂,再如那次短暫的俘虜體驗。 無論那隻骯臟的麻囊,還是那番懇切的深談,抑或是那道匆匆的雷光。領路者們的所做作為,始終如黑夜裡的長明燈,向迷惘的少年播撒著光芒。童奕聰逐漸意識到,這裡的人們都很善良,即便不用耍心機圖謀算,自己和義兄義妹也能性命無憂。在恍然大悟以後,少年的思緒逐漸通達,在旁人眼中的性情轉變也愈發明顯。 “首先,咱仨好好活著。然後,咱欠大夥兒的,明年得更用心。” 麵對義兄義妹的疑惑,童奕聰本想和盤托出,最終卻選擇言簡意賅。有關心路的轉變,即使是麵對義兄義妹,少年也有些羞於表達,隻願將所思所想在來年付諸於行動。 東樓頂層,天臺之上。 作為守夜人員之一,言鸛不顧冬夜的寒冷,背著反曲弓徑自登上天臺,於東樓的最高處俯瞰夜幕之下的大地。此時四野無聲,莫要說是人類,就連強壯的兇獸都懶得挪窩。言鸛起先全神貫注,可沉浸在一成不變的景色中,久而久之則難免變得有些呆滯。 意識恍惚之間,一張小胖臉浮現眼前,令言鸛驀地呼吸加速。那張麵孔生得圓潤豐腴,看上去卻一點不顯臃腫,此時正在對著他舒眉展顏。言鸛心旌無端搖曳,伸手摸向那張念念不忘的臉,卻連冰冷的空氣都沒能抓在手心。待他陡然恢復清醒,朝遠方茫然四顧之時,卻唯見無邊無垠的皚皚大地。 基地南側,耕田邊緣。 時至農閑,本應寂靜無人的田邊,卻有一個清瘦的男子獨影孤行。彭肅安身披獸皮,手裡捏著粗木長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凍土表麵,仔細檢查著處於沉眠之中的耕地。待確認一切如常之後,他方才返回堆滿農具的小屋,從儲物間裡摸出一塊薄木板,借著昏暗的光線開始寫寫劃劃。 「新年夜熱鬧且安詳。泠雨很危險,但大夥兒堅強地活了下來,過上了忙碌而充實的日子,在辛苦並快樂的生活之中,我們的家庭變得愈發壯大。我喜歡青藤的大家,也因此喜歡上了泠雨。就算生活在被時光遺忘的角落,也當感謝歲月的恩賜。」 望著自己刻下的文字,彭肅安滿意地點頭,將小刀收回懷裡。這溫吞的男子歲數不大,可長相卻顯得有些著急,而在身陷泠雨的日子裡,他的興趣愛好也頗具歲月氣息。本著隨遇而安的態度,彭肅安終日務農為樂,也為青藤解決了諸多難題,失蹤者的生活非但沒能壓垮他,反而令他的人生煥發出璀璨的生機。時光剃禿了他的頭頂,也令他的內心得以沉澱,活出了別樣的歲月靜好。 基地中心,廣場邊緣。 江白浪雙手插兜,圍著廣場不停繞圈,不時用拳頭捶打大冰坨子,臉上掛著百無聊賴的表情。先前開宴才沒多久,江白浪便借故跑了出來,眼下已至夜深人靜之時,他卻仍沒打算回樓裡休息。 紮根東南近郊以來,江白浪作為首領之一,擔負起訓練新人的任務。由於是街頭混混出身,他的性格中帶著狠勁,訓練方式嚴厲且高效,每每令新入夥的失蹤者們叫苦不迭,也多少讓他背上了不近人情的負麵名聲。 對於這樣一份工作,江白浪並沒有排斥,卻也談不上有多喜歡,可今天宴會上的情景,卻讓他的有了種不一樣的感受。隻因很多受過訓的人,非但沒有因此心存怨意,反倒趁歲末年關輪番敬酒,感謝他用最快的方式讓大家適應環境。 江白浪性格放蕩,平時總習慣插科打諢,不太遭得住這種禮遇,這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跑了出來。回憶起那些人的贊頌,他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卻有另一個聲音喋喋不休,告訴他這樣的體驗倒也不錯。 這是個歡慶之夜,青藤諸人相聚一堂,共同享受片刻縱情。 這也是個更迭之夜,隻因所謂歲末年關,原本就意味著辭舊迎新。 青藤二百來號人,原本有著百種生活,卻因綁架案在泠雨相遇,南轅北轍的殊途由此交匯。隨著時間的流逝,平凡的過去漸行漸遠,他們的命運也在無可逆轉地改變,並於艱難曲折中碰撞出全新的生活。 是謂永遠向前的人生。 時間來到一月中旬。 氣溫開始觸底反彈。 這日清晨,青藤首領們集體出動,來到基地旁邊的墓區。 自打入冬以後,青藤便沒再死人,最近增添的兩座墳塚,還是先前被七色石打成重傷,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的狩獵隊員。可在這個早晨,墓區邊緣的凍土卻被挖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形成了一個不算太深的土坑。 趙霜換了身男裝,屈膝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將父親的遺體小心放入坑內。他的麵色十分平靜,幾乎看不出什麼情緒,末了則直接以手代鏟,將一捧捧的凍土蓋在父親身上。 過得半晌功夫,趙霜埋好了最後一捧土,這才搓著通紅的手站起身來。 眾位首領依次上前,對著墳塚鞠躬行禮,向離世的趙老爺子鄭重道別。 “多的不說,節哀順變。”李暮雨握住趙霜的臂膀,使勁擁抱了對方。 “他沒受什麼罪,這就很不錯了。何況對他來說,未嘗不是解脫。”趙霜拍了拍李暮雨的脊背,神色間透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我的家人不在了。從今以後,你們就是我的家人。” 趙霜說得輕描淡寫,旁聽之人卻盡皆動容。 明明是凜冽寒冬,卻有陣陣熱流彌散開來。 日出月落冬去春來,皆是萬物之理。 時間不曾停留,不為人的意誌轉移。 縱有千百不舍萬般不願,過去總會被嶄新的未來接替。 舊時的記憶被留在腦海中,或是歷久彌新或被慢慢淡忘。 世人愛說永遠,殊不知所謂的永遠,往往有其與生俱來的刻度。 人生不過百十載,想象力所能丈量的永遠,有時候其實根本不太遙遠。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世易時移。 所謂的生離死別,也是其中的一環。 無論何時何地,始終隻是尋常。 被時光遺忘的泠雨如此,遙遠的共和國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