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人重生死,挖墳刨屍本是大忌。 可短短幾天時間,就有兩名創始人莫名身故。 場間諸人深知事關重大,便默許了李暮雨的決定。 強忍著不適之情,首領們挖開新墳,將兩具遺體一道運回基地,而基地南側此時也擠滿了人,正忐忑地朝墓區方向翹首以盼。由於消息不脛而走,不少人知道江白浪遭了難,卻沒有誰能說出具體情況。此時見首領們肅穆返程,同時還帶著彭肅安的遺體,他們更是難以抑製地感到不安。 “大家安靜,先聽我說。” 李暮雨心裡清楚,眾人迫切想知道真相,然此時情況尚未查明,他隻能壓住那些竊竊私語,提及兩位創始人疑似非正常死亡。聽了掌門人的話,人群登時炸開了鍋,整個基地須臾間沸騰起來。李暮雨沒有立即製止,任由喧囂聲持續了片刻,才告知接下來會進行屍檢,示意大家回到工作崗位等待通報。 遣散人群以後,首領們尋了間空置平房,將兩具遺體抬進屋子裡,並安排了部分精銳在附近守候。青藤沒有專業法醫,然夏瓊具備相關知識,便自告奮勇地接過任務,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屍檢,確認兩位死者生前都中過毒,且很可能正是大家看到的那種黑紫色黏液。 為確認自己的猜想,夏瓊不顧李暮雨的反對,親自攝入了極少量黏液,並通過內視手段檢測身體狀況。時間臨近中午,夏瓊最終完成了測試,直言黏液確是種未知毒劑,不僅影響主要臟器的運轉,還會攻擊異能者的靈能係統。按彭肅安和江白浪的攝入量,必定靈能係統鎖死,外加主要器官衰竭。 “哢!”夏瓊話音剛落,屋內便迸發出脆響,卻是唐威眼眶欲裂,一不留神捏壞了手邊的桌角。 “也就是說,白浪先中了毒,然後才被什麼東西害了?!”言鸛聞言牙關緊咬,眼裡仿佛要冒出火。 “甭什麼東西了,鐵定不是兇獸乾的。”聶宸淵接過話頭,冷峻的表情已然不再,瞳仁中閃爍著灼灼異芒。 “沒錯,很可能是人類乾的,掌握著異化功法的人類。”夏瓊輕輕點頭,將目光落在李暮雨身上。“大膽猜測,有人偷偷下毒,擔心毒不死江白浪,就半夜跑到墓區補了兩下子。” “為什麼......”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可聽了夏瓊的定論,李暮雨仍舊心臟猛顫,近乎自言自語地發出質問。至於屋內其餘幾人,也同樣開始激動起來,要麼控製不住地磨牙攥拳,要麼緊捂著口鼻簌簌流淚。 便如江白浪生前所言,若被大自然奪去性命,逝者的親友在悲慟之外,往往再無渠道宣泄情緒。可當兇手是某種生物,尤其是自己的同類時,人類的本能則會被激活,繼而衍生出名為仇恨的情緒。 室溫仿佛驟然升高幾度,空氣也變得凝重而可怖。 除了柳琴的啜泣聲以外,便隻能聽到粗重的鼻息。 幾道怒意盤旋交匯,化作無質無形的業火,似是想將罪魁禍首焚盡。 可僅僅片刻功夫,那股業火便陷入迷茫,隻因它根本就找不到目標。 意識到這點的同時,場間諸人各自一凜,心頭無端湧起異樣的情緒。 夏瓊的分析判斷,昭示著一個冰冷的事實,即有人給兩位首領下了毒。始作俑者明顯不是外敵,而是組織內部的某個人,某個看著和旁人別無二致,實則卻在暗中策劃謀殺的內鬼。 直至昨天晚上,大家都還篤定地相信,青藤是個上下一心的集體,卻萬萬沒想到組織裡出了內鬼。對於內鬼的動機,場間諸人毫無頭緒,滿腔怒火也無從宣泄,同時念及內鬼的所作所為,則令他們在迷茫的同時脊背發涼。 仿佛墨汁落入水麵,令澄澈的池水開始染色。 場間諸人心起漣漪,並很快反應到了行為上。 童奕聰率先移開視線,裝作漫不經心地張望,實則頻頻往屋子外麵瞟。言鸛兩手叉腰左顧右盼,也不知是在審視身邊同伴,還是為了掩飾心底的不安。趙霜的眼睛眨個不停,十指無意識地反復開合,內心不知正在經歷何種起伏。唐威虎目圓睜,緊盯著兩具冰冷的遺體,瞳仁深處似是餘怒未消,卻也隱有不知所措的彷徨。柳琴則乾脆雙臂抱胸,滿臉焦慮地斜倚在柱子上,拒絕與任何一個同伴對視,甚至無視了聶宸淵投來的關切目光。 至於旁邊的李暮雨,則將一切盡收眼底,腦中神經隨之抻緊。 青藤成立至今,歷經大小戰事無數,而身為掌門人的李暮雨,早就習慣了與危險為伍,也早已習慣與同伴背靠背,義無反顧地直麵艱難險阻。可如今危險來自背後,來自某張熟悉至極的臉,念及此處的他便和旁人一樣,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與不安。 僅僅一念湧起,李暮雨便驚愕地發覺,他的內心不由自主地開始設防。 灰霧無端升騰,於他腦中肆意飄散,將許多熟悉的麵孔籠罩在陰霾中。 「不行......這樣不是個事兒......」 李暮雨莫名警醒,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則強壓住紛繁的臆想,逼迫理智回歸自己的大腦。相較於佯作鎮定的掌門人,柳琴此時的反應更加誇張,兩隻美眸漫無目的地轉動,卻仍舊拒絕與其他人對視。 “呼......呼......” 疑慮倏忽叢生,聚攏成無形的強大壓力,令柳琴的表情開始扭曲。女子額前冒汗,周身靈能不規律地波動,似是難以承受這種氣氛,下一秒便要扯著脖子尖叫起來。 幾人之中,唯有夏瓊波瀾不驚,見狀便準備說些什麼。 恰逢此時,李暮雨率先行動,給了柳琴一個擁抱。 “放鬆,平靜一下。”李暮雨臂膀略微用力,手掌在柳琴背上摩挲。 “暮雨,我......”柳琴如夢驚醒,表情不再扭曲,恐懼卻猶未消散。 “別急,我有話跟大家說,先聽我說完好嗎?”李暮雨溫言以待。 “嗯......”柳琴輕輕點頭,自喉間吐出濁氣,身體也逐漸鬆弛下來。 掌門人小小的舉動,擊碎了壓抑的沉默,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見大家都在看自己,李暮雨便放開柳琴,扭頭走到屋子的正中間。 “不用我多說,大家也都明白,咱這回遇到麻煩了。”李暮雨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兩具遺體上。“因為這是頭一回,我們不跟外敵作戰,而是跟青藤內部的敵人過招。” “其實這內鬼吧,就跟某些病毒一樣。”趁眾人糾結的功夫,夏瓊已經自顧自地收拾好了屍檢用品。“本身未必有多強,但隱蔽性特別好,無法被免疫係統識別,不定什麼時候就抽你一個冷子。” “內鬼是咱的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擱平時根本看不出來。”李暮雨緩緩轉身,走到童奕聰的麵前。“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何況這賊不光圖財還害命......我現在就能想象,一天不揪出內鬼來,大家就一天踏實不了,時間長了就會身心俱疲,彼此之間也會產生猜忌,說白了就是一次信任危機......小童你還記不記得,咱倆聊過有關信任的問題?” “你說在泠雨裡,如果信錯了人,也許就意味著生命的代價。”對於那次推心置腹的對話,童奕聰自然記憶深刻。“你說信任挺玄學的,說強大也強大說脆弱也脆弱。一旦信任弱化,猜忌就會搶占高地,大家的關係也會出現裂痕。” “沒錯,如果出現信任危機,危害不亞於暗殺本身。”李暮雨語調平靜,朝眾人環視一圈。“至於在場的各位,都是青藤的核心成員,要是連我們之間都出了問題,大家應該可以想象是什麼後果。” “......” 聽了李暮雨的話,場間諸人心頭一緊,自忖掌門人絕非危言聳聽。作為飽受磨難的失蹤者,他們清楚信任來之不易,可崩塌卻往往隻在旦夕間。同時作為首領要員,他們同樣非常清楚,自己的言行會給廣大成員造成何種影響。 青藤看似蒸蒸日上,實力底蘊今非昔比。 可一旦信任出了問題,卻未必不會分崩離析。 “所以趁我們幾個都在,乾脆把話說開了吧。”見眾人各自警醒,紛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李暮雨便重新將目光投向童奕聰。“心裡有啥真實想法,咱也都別藏著掖著。” “實話實說,我很想相信所有人。”童奕聰避無可避,便知道隻能由自己起頭,所以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才字斟句酌地謹慎開口。“可是我也害怕,擔心萬一信錯了誰,自己就會萬劫不復。” “對你來說,能百分百信任的,就隻有胡鑫跟宋蕓。”聽了這番回答,李暮雨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現在出了內鬼,你更無法輕信別人。包括在場的我們幾位,都會被你加入懷疑列表。” 李暮雨的話有些誅心,在這個敏感的節點上,聽上去更是十分刺耳。場間諸人聞言神色各異,紛紛將目光投向童奕聰,隻見對方輕輕抿著嘴唇,臉上的表情幾度變幻,半晌功夫都沒有回應。可就在大家以為這算默認的時候,少年卻長長吐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我剛才第一反應,其實跟你說的差不離兒。”童奕聰撓了撓頭,閃爍的眼神重歸平靜。“嚇了一跳,腦子一抽,就開始瞎琢磨。都尋思收拾細軟,帶胡鑫宋蕓跑路了。可現在跟你一聊,我又仔細想了想......嗨,我琢磨的是個啥呀,這不純屬神經病麼......” 誠如李暮雨所言,童奕聰生性多疑,骨子裡很難輕易信賴別人。加入青藤這半年來,少年感受著集體的溫暖,多疑的毛病也有所改善,然思維方式卻絕非一時半刻便能扭轉。 在童奕聰的感知裡,夏瓊先前的那番話,便如撥動開關的手指,準確激活了他的本能反應,令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思維也仿佛回到被綁之初,對同類便隻剩下戒備與警覺。 那個瞬間,少年的眼睛仿佛蒙了紗,有些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幾張臉。原本通暢的共情能力,也沒來由地失去效果,令他沒法把握身邊幾人的想法,直至與李暮雨麵對麵開始對話。 借由李暮雨的問題,童奕聰回憶起某些往事。 想起對方的所作所為,少年的念頭逐漸通達。 大腦掙脫了恐懼的桎梏,思維重新恢復了敏銳。 在他眼裡的掌門人,也似撥開了那層迷霧之紗。 “其實別說你了,我也沒好哪兒去。”見童奕聰有所明悟,李暮雨露出欣慰的笑容,旋即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先是腦子一熱,想把內鬼揪出來,砍個百八十刀的,然後發現找不著目標,心裡一下兒就慌了……說來挺慚愧的,但我不想騙你們,也不想騙我自己......其實當時那個瞬間,我還能百分百信任的,就隻剩他倆和我家那口子了。” 李暮雨說到這裡,直接轉身伸出雙手,抓住唐威和夏瓊的胳膊,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款款溫情。過得片刻之後,他鬆開了摯友和義姐,朝其餘人投以歉然的笑容。 “這麼長時間了,都做不到本能地信任,我這人實在是有點兒差勁。”李暮雨如是說。 “乾嘛這麼說自己啊......”柳琴聽得心裡難受,抬手搓了搓發酸的鼻頭,才勉強沒讓淚腺再度失控。 “要照你這麼說,我還不如你呢,他們幾個估計也半斤八兩。”話趕話說到這裡,聶宸淵乾脆也大方自承,糾結的情緒反倒因此得以疏解。 “不過是應激反應,先找知根知底的人而已,用不著給自己上綱上線。”趙霜言簡意賅,給出理性的評價。 “嗯,就是應激反應,所以我很快就醒過味兒來了。” 李暮雨揚起眉毛,麵色重新回歸堅定,依次將目光投向場間諸人。 “柳琴不多說了,咱好幾百號人裡,就屬你最溫柔善良。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真有害我的心思,還用得著親自動手?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你?” “凈誇張,明明你救我的次數更多。”柳琴有些難為情。 “宸淵不說幫親不幫理,起碼也是很護犢子的,誰要被你當成自己人,你就會無條件地保護誰。當時因為白浪一句鬼扯,你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就敢拎著大寶劍來砍我。現在我成了你的自己人,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你?”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聶宸淵難得地露出笑容。 “言鸛,咱倆觀念分歧挺大,平時也沒少互相懟,但是我從來沒懷疑過你的為人。你這人表麵隨和心裡犟,有自己一套原則和底線,說難聽點兒就是有心理潔癖,不屑乾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兒,所以我沒必要擔心你搞小動作。”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言鸛麵無表情地推推眼鏡。 “趙霜,我記得叔叔走的那天,你說以後我們就是你的家人了。你怎麼對待自己的家人,大夥兒可看得一清二楚,要說懷疑你背後搞破壞,我覺得純屬吃飽了撐的。” “嗯。”趙霜沒有太多表示,就隻輕輕點了點頭。 “小童,鬼點子不老少,但是心眼兒不壞,不說能以德報怨吧,但起碼不會恩將仇報。或者我說個最實際的,你就光為了保護胡鑫宋蕓,也不可能自己拆青藤的臺。” “我想也是。”童奕聰不安漸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朝李暮雨咧了咧嘴。 “其實我剛才就想說,我真的很感謝你們。”李暮雨走完一圈,重新回到屋子中間。“麵對危險的時候,你們不止一次展現過人性的光輝。因為你們的作所作為,我才敢發自內心相信你們,才篤定內鬼至少不在我們中間......那麼我的朋友們,就像我選擇相信你們一樣,你們可不可以也相信在場的其他人呢?” 青藤掌門人右臂平舉,手掌朝下伸向正前方。 他的聲音不算高亢,卻有著難以言明的信服力。 “你信我就信!”唐威第一個走來,左掌按住李暮雨的手。 “沒啥毛病。”趙霜第二個伸出手,疊在唐威的手背上。 “咱幾個都互相猜忌,那日子就沒法過了。”言鸛第三個伸出手。 “我們選擇相信。”柳琴拉著聶宸淵和童奕聰,一起將手掌疊上來。 “大家好樣兒的。”夏瓊笑意吟吟,將大拇指戳在那一摞手掌上。 手掌交疊的瞬間,有汩汩暖流無端湧起,傳進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心與心之間的細小裂痕,還沒來得及蔓延崩裂,便被暖意填補重鑄。 “這樣就好了......”柳琴似是如釋重負。 “不,還不夠。”童奕聰的表情仍未緩和。 “嗯,我們幾個隻是開始。”趙霜指了指窗外。 “接下來會比這困難得多。”聶宸淵瞇起眼睛。 “小雨,怎麼整?”唐威習慣性地詢問李暮雨。 “一起商量,想想對策。”李暮雨打了個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