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四下。”李暮雨輕抬右手,豎起四根手指,緩緩開口說道。 “......”望著李暮雨平靜的臉,言鸛使勁咬住牙齒,一顆心怦怦直跳。 言鸛非常清楚,李暮雨早已接近極限,所以在對方提出挑戰時,他才會想都沒想地答應下來。沒想挑戰者們紛紛放水,要麼乾脆直接投棒認輸,而他卯足力氣的兩輪攻擊,也硬是被對方死死撐了下來。 「不能留手了......」 感受著不屈的堅韌,言鸛也不禁有些動容。 可李暮雨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狠下心腸。 畢竟有些東西,他必須要守護。 …… 不知從何時起,小寨再無半點聲音。 無論是青藤諸人,還是七色石的俘虜。 此刻盡皆屏息凝神,默默充當著旁觀者。 某時某刻,言鸛膝蓋彎曲,周身靈紋須臾浮現。 下個瞬間,李暮雨略微頷首,擺出了防禦的架勢。 較量再度打響! “哈!” 言鸛驀地彈射而出,疾風般沖向李暮雨,自下而上掄出一棒。 李暮雨看準軌跡,雙手交叉橫在胸前,準備硬接這記重擊。 孰料言鸛隻是虛晃一槍,竟在半途突然變招,砸向李暮雨的小腿。 先前的較量中,除去楊小暖那一棒子,費水和楊恭都是指哪打哪。 如此這般,便是李暮雨格擋不及,至少也能讓挨打的地方提前繃緊。 可如今碰上虛招,他便再無反應時間,小腿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擊。 “唔!” 李暮雨小腿一陣劇痛,難以抑製地發出悶哼,整個人朝斜前方栽倒。電光火石之間,他隻覺頭頂殺意彌漫,於是下意識地腰胯用力,調整成了後背著地的姿勢。 摔倒的一瞬間,李暮雨雙手護胸。 鐵棒也隨之落下,砸中他的小臂。 “呃啊!” 李暮雨痛苦哀嚎,隻覺雙手幾乎斷裂,意識也出現短暫模糊。思維缺位的瞬間,求生本能接管了身體,靈能係統也急速運轉,令他的肌膚白芒大作。言鸛正要提棒再打,見狀不禁瞳仁驟縮,連蹦帶跳退了幾步,卻見李暮雨瞪大眼睛,咬牙切齒地甩了甩頭,強行驅散了雷霆護體。 “操!” 言鸛沒來由一陣火大,三步並兩步地沖上去,揮棒砸中李暮雨的小腹。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李暮雨哇地噴出一口血,身體不受控製地卷曲起來。言鸛則毫不遲疑,手中鐵棒猛然轉向,直奔李暮雨的前額! “砰!” 伴隨著一聲悶響,李暮雨重重倒地,趴在泥裡不再動彈。 這最後的當頭一棒,言鸛提前散掉了靈能,卻仍舊將他直接打暈。 “你丫!”趙霜見狀眼眶欲裂,再顧不上阻攔韓晴,上去一腳踹翻言鸛,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 “願賭服輸。”聶宸淵陰沉著臉,上前掰開趙霜的手,把近乎窒息的言鸛解救出來。 “咳咳咳......”言鸛一張臉憋得通紅,癱坐在地上不停咳嗽,兩眼兀自理直氣壯地瞪著趙霜。 “操!” 感受著言鸛的目光,趙霜氣不打一處來,險些要沖上去乾架,最終卻強行控製住了情緒。待他恨恨地扭過臉時,則見韓晴緩緩走上前來,附身抱住了泥坑裡的李暮雨。 韓晴摟著李暮雨,手指放在戀人鼻下,待確認呼吸依舊存在,則輕輕張開鮮紅的嘴唇,開始吸吮前額上的棒痕。少女的俏臉毫無波瀾,深邃的瞳眸看不出喜怒,就仿佛一隻孤獨的黑豹,默默舔舐著重傷的伴侶。 仲春午後,天氣陰沉,涼風陣陣。 吹拂著新生的碧草,糾纏著少女的青絲。 除此以外,一切皆靜。 猶如一幅缺乏美感、卻栩栩如生的畫卷。 望著眼前的情景,青藤諸人盡皆無言,偶有啜泣聲不時響起。 便是一眾俘虜,也禁不住各自嗟嘆,露出難以言明的表情。 唯有那用心良苦的仁者,始終沒忘記自己的使命。 “把他抬車上去,準備走了。”言鸛踉蹌著爬起來,將反曲弓背到身上,向青藤諸人下達命令,待見響應者寥寥無幾,心裡不由得一陣燥熱。“趕緊的!該乾嘛乾嘛!都火燒眉毛了!還跟這兒磨蹭!” “嗬,還特麼該乾嘛乾嘛......”童奕聰好長時間都沒吭聲,此時終於露出譏笑。“誰運傷員?誰拉物資?誰押俘虜?誰負責偵查警戒?沒腦子就算了,還擱這兒瞎指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你最近膨脹得厲害啊......”言鸛瞇起眼睛,使勁捏了捏拳頭。 “咱們回去這一路,盡量別發生戰鬥。”童奕聰沒再搭理言鸛,扭頭望向聶宸淵和趙霜。“拆出一隊人來,去最前麵探路,碰見大股兇獸提前預警。俘虜路上嚴加看管,敢整幺蛾子就地處決,行動不便的可以坐車,能走路的全都利用起來,幫著背東西照顧傷員啥的。然後還得有殿後的,找跑得快感知強的,萬一發現九天幫......” 童奕聰思路清晰,針對撤退途中的隱患,迅速梳理出行動預案,呈給聶宸淵和趙霜拍板決定。言鸛被排除在外,起初心裡有些不痛快,可轉念一想卻又平靜下來。 「這小子心裡不爽,由他去吧......」 「肯定不少人怨我,怨就怨吧......」 「道理歸道理,畢竟還是壞了規矩,回去以後我也認罰......」 言鸛想到這裡,腦中念頭逐漸通達,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釋然。畢竟在重壓之下,他拯救了數十條無辜生命,守住了青藤的底線與人性,沒有比這再重要的事情了。 念及此處,言鸛微微揚起嘴角,準備按照約定親自看管俘虜。 可在下一秒鐘,陣陣輕咳卻傳入耳畔,令他霎時間汗毛倒豎! “咳......咳......咳......” 李暮雨抽動幾下,逐漸蘇醒了過來。 意識恢復之初,眼前盡是光怪陸離的抽象墨塊。 待斑斕的線條歸於齊整,則襯出韓晴那張俏臉。 “沒事兒,別擔心......”李暮雨緩緩抬手,捋了捋韓晴的發絲,極為勉強地擠出笑容,乾澀的聲音沙啞至極。 “小雨哥......”望著戀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韓晴的瞳仁一陣猛顫,淚水抑製不住地湧出。 “你......”言鸛瞠目結舌,伸手指著李暮雨,半晌沒憋出一個字。 “十棒子了,你輸了。”李暮雨瞅了言鸛一眼,便試圖站起身來。 “暮雨,可以了,不能再來了。”趙霜一個箭步沖過來,雙手按住李暮雨的肩膀。“你可得想明白了,咱帶著俘虜逃跑,撐死了算是存在隱患。可你要有個好歹,那就真出大問題了。” “放心,死不了......”李暮雨吐了口血水,一手摟住韓晴的腰肢,一手拽著趙霜的胳膊,齜牙咧嘴地站起身來。“都最後一哆嗦了,要這會兒不堅持住,那就真白挨一頓打了......柳琴,來吧,就剩你了。” 李暮雨抬起腦袋,朝柳琴咧開嘴角,擠出一個痛苦的笑容。 數丈之外的空地上,柳琴楚楚凝立,已是淚眼婆娑。 聽到那有氣無力的邀請,她隻是動了動喉嚨,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李暮雨笑意不減,左手鬆開韓晴的腰肢,右手接過趙霜遞來的鐵棒,顫顫巍巍地朝柳琴走過去。他用鐵棒杵著地麵,活似個拄拐的老者,明明隻有幾丈遠的距離,卻仿佛要耗盡渾身力氣。 飄忽的眼神,猙獰的傷痕,沉重的呼吸。 浸濕脊背的冷汗,滿是血汙的衣襟,哆嗦不止的身軀。 任誰都能看出來,李暮雨已是強弩之末,猶如搖曳殘燭般脆弱。 莫說是異能者,便是毫無修為的凡人,恐怕都能輕鬆將其擊倒。 可落在眾人的眼中,卻莫名地高大偉岸,宛若堅不可摧的修羅。 “來,拿著......”李暮雨走到柳琴麵前,哆哆嗦嗦地遞出鐵棒,身體也隨之失去支撐,撲通一聲半跪於地。 “暮雨......”柳琴雙手捧著鐵棒,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掙紮。 “柳琴!把他撂倒!”言鸛見狀大吼起來。 “......”柳琴垂首佇立,並未作出回應。 “他已經不行了!幾棒子的事兒!你趕緊的!”言鸛急火攻心,便要往柳琴身邊湊。 “你再過去,我真把你腦袋削下來。”聶宸淵先前隱忍克製,此時終於長劍出鞘,架在言鸛的脖子上。 “有本事你就削......嘶!”言鸛脖子一梗,朝聶宸淵一瞪眼,不管不顧地往前走,旋即頓覺前頸一痛。 “你試試,走一步。”趙霜從側後方走來,憑空變出一根冰針,使勁抵住言鸛的腰眼,一字一句如玄冰般冰冷。 “柳琴!你聽我說!可千萬別心軟!”感受著頸部的熱流和背後的冰寒,言鸛終究沒敢妄動,隻得停在原地喊話。“好幾十條人命!全在你一念之間!最後就差這一哆嗦!你可千萬別掉鏈子!” 望著情緒激動的言鸛,柳琴的臉忽明忽暗,猶豫著遲遲沒動手。 恰在此時,李暮雨稍稍緩過神來,顫抖地揪住柳琴的衣擺。 “柳琴啊,咱們這些人裡,就屬你心眼兒最好......”李暮雨跪在泥裡,身體搖搖晃晃,頭都抬不起來。“你是最博愛的那個,最明白事理的那個,最有同情心的那個,不管熟人還是陌生人,你總是能夠一視同仁......當時你都不認識我跟唐威,愣是沒幫白浪護短,帶著他給我倆道歉,還收留了我們......” “......”柳琴垂著腦袋,緘默著不言不語。 “我當時就想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這不就是童話裡的天使嘛......”李暮雨唏噓感慨,聲音隨之悄然放低,嘴角揚起詼諧的角度。“偷偷跟你說啊,那天我躺你腿上,你幫著我揉腦袋,當時我感覺幸福極了......結果晚上講故事,你告訴我你結婚了,給我直接整懵圈了,後來失落了好一陣呢......” “說什麼呢你......”柳琴想笑卻笑不出來。 “我呀,是個自私的家夥,可沒你那麼偉大......”李暮雨勉強起身,攥住柳琴的胳膊。“我是一個俗人,也是一個小人,我心裡的愛很狹隘,始終都有親疏之分。如果能夠兩全的話,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不能兩全......為了我心裡的人,我不介意當個壞人。” “......”柳琴沒有駁斥,隻是偏開腦袋,以沉默應對。 “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泠雨裡的家人,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李暮雨愈發無力,身體重心緩慢前傾,幾乎貼上柳琴的胸口。“我也沒啥太大的誌向,就想大家都好好的,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平平安安地回家......我不想等回國的時候,讓你們葬在這鬼地方,隻能帶走你們的遺物......” “......” 李暮雨如泣如訴,聲音聽著有氣無力,臉上猶自掛著笑意。 聽著這番娓娓道來,柳琴驀地一陣心悸,重新與李暮雨對視。 目光交匯之際,她的思緒開始飄忽,想起相逢的那個晚上。 那時她背著彭肅安,被石猿追著滿處跑,眼看就要命喪當場。 他冒著致命的危險,挺身拖住恐怖兇獸,自己也被甩進墻裡。 斷瓦殘垣之間,他枕著她的膝蓋,聲音哽咽地悠悠開口。 「本來不想認識你們的......」 「結果你非拉上我們倆......」 「都知道你們叫啥了......」 「都知道你們啥樣了......」 「就別再......就別再......」 「我真的受夠了......」 他希望他愛的人活下去,最終能夠回到故鄉。 如此簡單至極的夙願,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為了這個夙願,他豎起了青藤的大旗。 縱然世易時移,初心從未改變。 便是此時此刻,瞄準手無寸鐵的老幼,也僅僅是為了這個夙願。 歸根結底,隻是一份近乎天真、卻又血肉模糊的執著。 “暮雨啊,你這又是何苦呢......”柳琴讀懂了這份想法,縱是內心始終無法認同,可靈魂卻忍不住陣陣戰栗。“你要嫌我們裹亂,把我們捆了不就完了,乾嘛非得這麼折磨自己呢......” “因為你們是對的啊......”李暮雨咧嘴一笑,輕輕閉上了眼睛,將下巴搭在柳琴肩頭。“言鸛說得沒錯,這是現代人的底線,也是身為人類的良知。如果今天沒人反對,我沒準兒還真會害怕,會覺得這樣的青藤太恐怖了......” “你說得我難受死了......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柳琴眼睛眨個不停,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 “動手就好,我們各做各的,這樣才有意義。”李暮雨緩了口氣,輕輕鬆開柳琴的胳膊,頗為吃力地挺直腰桿。 “......” 望著李暮雨的眼睛,柳琴隻覺無語凝噎。 這番話有些晦澀,她卻完全聽懂了。 誠如白雨薇所言,今天在場的很多人,即便麵對生死的壓力,也能堅守人類的底線與良知。為保護無辜者的生命,他們不憚於破壞規則,甚至不惜為此與同伴對抗,如此作為完全配得上仁者之名。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些人,明知無辜者的鮮血是道詛咒,卻仍然選擇要背負這份罪孽。為保護自家人的安全,他們在負重前行的同時,還不惜向同伴袒露脊背,承受被保護之人的鞭笞,如此作為則稱得上浴血修羅。 仁者無暇,善念為旗幟,勇氣為鎧甲。 既是守護人性的光輝,便不應蒙塵。 修羅無畏,鮮血鑄鐵骨,孑影負山嶽。 既是存了舍身的覺悟,便不應怯懦。 兩者同樣令人動容,卻不能夠互相替代。 所以針鋒相對之時,兩者隻能各行其道。 貫徹各自的心念,堅守各自的執著。 “咕嘟......” 柳琴念及此處,突然使勁咽了口吐沫,雙眼隨之蒙上一層霧氣,身體也顫抖得更加厲害。隻因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搖搖欲墜的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這個男孩明明小她好幾歲,卻擁有著遠勝於她的堅毅,從始至終都在充當保護者的角色。 他斷定這是必要的殺戮,所以毅然決定雙手染血,卻又從未扭曲善惡是非,始終在贊揚他的反對者,亦不曾將不義之舉合理化。甚至還以自身為代價,創造了伸張正義的機會,給大家提供了宣泄的途徑。他貪心得無以復加,不止想保護大家的生命,還想要保護大家的靈魂。 為此他落得鮮血淋漓。 “暮雨......對不起......” 柳琴驀地嗚咽起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淚水如決堤般崩流。 她的體表彤芒翻湧,手中鐵棒高高舉起。 下個瞬間,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狠狠將鐵棒丟出了老遠。 “你贏了,我認輸......” 柳琴體表彤芒未散,張開雙臂抱住李暮雨,精純的靈能滾滾外溢。一部分化作治愈之力,徐徐灌入李暮雨體內,開始修復受損的血肉。另一部分則裹挾著心潮,化作強大無匹的感知力,霎時間覆蓋了整座西寨。 空氣變得粘稠,吸滿了濃鬱的情緒,便是木訥之人都能察覺。 康國已淩飛四目對望,有些酸澀地揉了揉眼睛。 費水嘆息著擰乾衣服,朝垂首不語的楊恭錘了一拳。 楊小暖哭成了淚人,與趕來安慰的吳遠群抱在一起。 韓晴攥住童奕聰和趙霜的手,凝視著那對相擁的男女。 言鸛爆發出不甘的咆哮,將一堆乾柴砸得木屑紛飛。 聶宸淵則彎起右臂,將掌心叩在前頸下方,麵朝李暮雨微微躬身。 正是屬於青藤的禮節,是對遮風擋雨者的尊崇,是對舍生忘死者的敬意。 在場的青藤成員,無論所持觀點如何,此時盡皆欠身行禮。 連被宣判死刑的俘虜們,也都各自微微失神,暫時忘記了恐懼。 人群之中,白雨薇笑得清雅,宛如待放的薔薇。 …… “柳琴,可以了。” 過得片刻,李暮雨麵色稍緩,便鬆開柳琴的脊背。 幾許蹣跚,幾度搖曳,他最終來到俘虜們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