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區的單間裡。 李暮雨平臥於床,旁邊坐著唐威夏瓊。 從樓外回來以後,他便莫名變得黏人,將這兩人死死拽在身邊。 唐威先前受了傷,此時仍未徹底恢復,而夏瓊因為動用了秘術,身體與靈能係統雙雙過載,此時就連行動都有些不便。眼下沒有緊急事務,兩人也都需要休息,便乾脆由著李暮雨胡鬧,安心坐在床邊充當陪護。 某時某刻,屋門被緩緩推開,柳琴端著湯藥走進來。 李暮雨扭動脖子,目光透過半開的門縫,便看見趙霜在收拾東西。 “他弄什麼呢?”李暮雨好奇地問道。 “打包鋪蓋卷兒呢。”柳琴把湯藥放在桌上。 “打包鋪蓋卷兒?”李暮雨聞言瞪大眼睛。 “嗨,不是趙霜要走。”柳琴無奈地搖頭,擦去眼角的淚痕,顯然剛剛才哭過。“言鸛死活不肯留下來,我跟宸淵怎麼勸都沒用。他說再也不上這樓了,讓我幫著把行李拿下去......我才懶得管他,把這活兒丟給趙霜了,愛特麼怎麼招就怎麼招吧。” 聽柳琴罕見地爆了粗口,李暮雨不由得一陣苦笑。 心知這心灰意冷的背後,不定有多少次苦苦挽留。 “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也讓宸淵為難了。”李暮雨坐起身來,朝柳琴吃力地行了一禮。“他是你倆最初的同伴,本來能一直走下去的,結果讓我給弄成這樣了。” “你可別再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了。”柳琴聽夠了這樣的話,急忙堵住李暮雨的嘴,眼中的光芒愈發黯淡。“勸也勸了,求也求了,他就聽不進去。純屬是頭倔驢,不撞南墻不回頭。” “嗬......對了,看見小晴了麼?” “小晴剛才去工坊了。” “能幫我叫她一下麼?就說我不舒服。” “啊?” “你就這麼告訴她。” “......噢。” ...... 工坊深處。 某個狹小的隔間裡,昏暗燭火微光閃爍。 韓晴坐在馬紮上,俏臉被照得忽明忽暗。 整條回程的路上,韓晴始終都推著李暮雨,情緒冷靜得有些過了頭。可她越是毫無波瀾,眾人就越是提心吊膽,沿途有意無意護著言鸛,以防少女忽然做出過激舉動。 眼下李暮雨已經蘇醒,言鸛又要與青藤割席,幾乎沒人再關注韓晴。 可任誰都沒想到,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少女卻準備做些事情。 哪怕任性至極,哪怕引發嚴重後果,她也準備一意孤行。 “啪!” 韓晴撬開一隻小瓶,將靈墨傾倒在硯臺上,借著昏暗的燈光作繪,不多時便畫好了幾張靈繪皮紙。隨後她又脫掉上衣,往胸前抹了些清水,正準備在自己身上落墨,忽聽屋外傳來柳琴的呼喚。 “在這兒呢!”韓晴氣悶地中斷作繪,急匆匆把衣服穿到身上,開始不著痕跡地收拾現場。 “暮雨不太舒服,讓我來叫你回去。”柳琴見韓晴衣衫不整,心裡不由得有些納悶,卻也識趣地沒有多問。 “他怎麼了?!”便如李暮雨所料,韓晴聽罷登時緊張起來。 “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看吧。”柳琴假裝無辜地搖了搖頭。 柳琴話音剛落,韓晴便跑出工坊,火急火燎地趕回居住區,隻見李暮雨正坐在床上,拉著唐威和夏瓊聊閑天,盡管麵色依舊有些蒼白,可看上去卻沒有什麼大礙。 “哪兒不舒服?”韓晴撲到李暮雨身邊,神色焦慮地四下打量起來。 “見不著你心裡不舒服。”李暮雨揪掉韓晴的鞋子,順勢將戀人拽上床。 “那你們聊吧。”唐威見狀識趣地站起身,扭頭就要往屋外走。 “多陪我呆會兒!”李暮雨伸手揪住唐威,露出近似懇求的表情。 望著可憐兮兮的李暮雨,唐威一時間不知所措,隻得重新坐回床邊。 夏瓊則笑出聲來,隨手捏住李暮雨的臉,左右用力扯成一張大餅。 “我倆保證踏踏實實的。”夏瓊如是說。 “嗬......那就行......”李暮雨赧然一笑。 於是乎,夏瓊轉身離開單間,順手拎走了迷惑不已的唐威。兩人緩緩攀上東樓頂部,見先前的喧囂塵埃落定,基地廣場重新恢復了寧靜,唯有倉庫附近還聚著不少人。 “小雨怎麼有點兒奇怪......”唐威不解地嘀咕道。 “他是怕咱倆把言鸛弄死。”夏瓊聞言詼諧一笑。 “又不可能真殺了丫的,早滾蛋早消停......” “現在看來,他的出走之路應該不會寂寞了。” 夏瓊抬起右手,指了指庫房的方向。 唐威順勢望去,見楊恭正幫著言鸛搬東西。 除此以外,還有楊小暖和另外五個小夥子。 “人緣兒真不咋樣,加上丫自己才七個人。”唐威見狀嗤之以鼻。 “可我倒覺著吧,已經挺了不起了。”夏瓊負手而立,語調裡沒有絲毫調侃意味。“離開青藤,意味著放棄庇護,回歸朝不保夕的生活。且不說對與錯,就說為了貫徹信念,甘願去走一條險路,這種精神就值得敬佩。” “有啥可敬佩的,要我說純屬蠢蛋!”唐威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隨後又發出一聲輕嘆。“不過我是真沒想到,小暖也要跟著跑路。那丫頭挺怕事兒的,平時跟言鸛也不算太親......” “柔弱不代表怯懦。”夏瓊如此說道。 夏瓊和唐威站在樓頂,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同一時刻,李暮雨和韓晴則在享受二人世界。 韓晴窩在被子裡,被剝得赤條條,衣服讓李暮雨丟到床頭櫃上。被戀人一齊沒收的東西,還有一把鋥亮的長匕首、幾張新畫好的靈繪皮紙、以及一小瓶高度提純的靈墨原液。 “大白天的,你乾嘛呀......”韓晴皺眉噘嘴,努力擺出惱火的表情,身體卻誠實地沒有抗拒。 “這樣你就哪兒都去不了了。”李暮雨露出邪魅的笑容,伸手捏了捏韓晴的俏臉。 “我就是不甘心......”韓晴徹底泄了氣,無精打采地陷在褥子裡。 “我明白,但真的沒必要。”李暮雨淡然一笑,將韓晴擁入懷中。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韓晴伏在李暮雨的肩頭,近乎耳語般自說自話,眼角也開始泛潮。“你明明是在保護他們,他們還反過來傷害你,憑什麼呀......” “他們也是在保護,保護大家的良知。”李暮雨輕柔摩挲戀人的脊背。 “我不需要!我一個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不懂那些大道理!”韓晴猛地抬起頭,美眸裡噙滿了淚水。“我就盼著你好好的,誰對你不好我就打誰!” “你頭發也不長啊......”李暮雨摸了摸韓晴滿是油垢的短發,將戀人的側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上。“都過去了,我這也沒啥事兒......” “敢有事兒我殺了你!之前都怎麼保證的?!”韓晴翻身坐起,騎在李暮雨肚子上。“每次答應得可痛快了!每次都趕著往火坑裡跳!” 韓晴杏目通紅,眼眶裡布滿血絲,於疲憊中夾雜著憤懣。 望著憔悴的戀人,李暮雨鼻頭微酸,思緒瞬間回到十幾天前。 那個陰沉午後,內鬼突然露出獠牙,令諸多青藤成員無辜慘死。韓晴僥幸逃出生天,卻無法接受血淋淋的背叛,精神也一度陷於崩潰的邊緣。可為了做好戰前籌備,她隻得強迫自己調整好情緒,一覺睡醒便回到工作崗位上。 韓晴性情堅韌,比很多男人還能吃苦,而在麵對逆境與重壓時,也總會將種種情緒深埋心底。她悶頭削木打鐵製傘畫符,全程參與了討伐七色石的戰鬥,完美地履行了屬於自己的職責,隻是壓抑並不等同於消化緩釋。 相熟之人的背叛。 親密夥伴的慘死。 戰爭中的血雨腥風。 同袍的爭執與內鬥。 戀人的負重與昏迷。 這一切的一切,猶如胸口上的萬噸巨石,壓得韓晴有些喘不過氣。 麵對兇殘的外敵,她把自己築成高墻,為青藤的同伴提供庇護。 麵對內部的爭端,她極力壓抑著私心,於無聲處默默舔舐傷口。 其間的痛苦和委屈,隻有她自己能明白。 “寶貝兒,對不起。”念及此處,李暮雨心頭一陣絞痛,憐惜地捧住韓晴的下巴,始終微笑的臉上終於泛起苦澀。“老讓你擔驚受怕不說,現在你想幫我出口氣,我都可勁兒攔著不讓,純屬好心當驢肝兒肺。”他攬住韓晴的腰肢,重新將對方放倒躺平,把嘴唇貼在戀人的耳邊。“都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我這男朋友當得太差勁了。” “你別這麼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大夥兒,才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扛。”韓晴猛地一陣鼻酸,淚水決堤般傾瀉而出。“我知道你很累,不該再讓你勞神,可我就是控製不住私心,就想著你千萬別出事兒,所以才每次都跟你鬧騰。”她明明淚眼婆娑,臉上卻綻放出迷人的笑容。“小雨哥,我其實一直想說,你真的真的很了不起。能成為你的女人,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小晴......” 望著笑中帶淚的戀人,李暮雨隻覺如鯁在喉,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晴卻隻搖了搖頭,用力吻住李暮雨的嘴唇,順勢褪去了男友的衣衫。 昏暗的房間裡,年輕的男女縱情擁吻,彼此的呼吸頻率逐漸趨同。 旖旎之息纏綿交融,交織成澎湃的渴望,演化成勢不可擋的熱浪。 同一時刻,言鸛也整裝完畢,頭也不回地走向基地大門。 其餘六人拎上武器,帶著滿滿一車物資,亦步亦趨地朝北進發。 沒有無謂的挽留,沒有難舍的道別,甚至連爭吵都沒再出現。 隻有零星的幾道目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從各處匯向基地北門,權當是一場沉默的踐行。 …… 是夜。 天氣清朗,雲消霧散。 蒼空之上月光朦朧,溫潤光華徐徐播撒。 李暮雨睜開雙眼,小心翼翼地翻身起床,沒有驚擾到熟睡的韓晴。他躡手躡腳出了門,悄默聲地走下東樓,將後背靠在微涼的墻麵上,旋即從懷裡摸出一隻發簪,像讀溫度計那般斜舉過頭頂。 那發簪晶瑩碧翠,前半截沾著血跡。 在昏暗光線的照射下,映出略顯詭異的色澤。 李暮雨這時才發現,發簪的尖端沒有閉合,留了個針孔大小的空隙,其內部似乎也是中空的結構。他瞇著眼睛端詳片刻,最終將發簪收回懷裡,跨出基地外部的圍欄,行至西側的河岸邊緣。 遠離了同伴們關注的目光,青藤掌門人終於卸下偽裝。 在那張張平凡的麵容之上,是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滄桑。 潺潺流水鳴響,空氣泛著潮意。 正是青蔥春夜,萬物酣然安眠。 李暮雨蹲下身子,把胳膊插進河麵,用力地揉搓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掌心變得冰涼,才將雙手拿到眼前。 淡薄月華之下,這雙手看著乾凈得要命,就連皮膚都被洗得發白。 可他凝視了片刻,卻神經質般地眨眨眼,隨後再次把手伸進河水裡。 洗手,端詳,再洗。 如此往復。 每當木然雙瞳聚焦掌心,相同的動作便又會重啟。 就好像沾了臟東西,怎麼洗都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