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河邊與墓前(1 / 1)

四月上旬。   暮春時節。   南部近郊一片安寧。   七色石一役,青藤雖然取得勝利,卻也著實元氣大傷。   物資被過度消耗,傷員們尚未痊愈,健全之人也疲憊不堪。   至於最慘痛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的哀慟,以及戰爭帶來的心理創傷。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時間來撫平,所以在局勢安穩的當下,青藤諸人的首要任務便是休養生息。除了最基本的巡守外,各項日常事務幾乎停擺,大家的日常活動也基本隻局限於吃飯、睡覺、養傷、以及抱團閑侃。   先前由於時間緊迫,青藤諸人逃離小寨時,並未攜帶太多戰利品,隻揀了些高價值物件,譬如變色豬的腺體、飛龍的牙齒與骨骼、抑或是質量上乘的靈兵。等回到基地以後,他們也對此善加利用,不失時機地更新了一輪裝備。   費水拿到了常慮的大斧。   淩飛認領了趙緒剛的長槍。   康國已和邢本雄平分了齊亂刀彎刀。   至於豐萊崢的鋼叉,則直接被丟進熔爐,化作一盆滾燙的金屬原液。   先前的大戰中,唐威和聶宸淵兵器受損,便利用這盆原液做了修補。   青藤諸人經此一役,骨乾力量折損頗多,再加上言鸛等人的出走,成員總數已然不足二百五十人。撤回基地的途中,李暮雨始終處於昏迷狀態,童奕聰則展現出卓越的統籌能力,也獲得了組織成員們的廣泛認可。歸營後的第三天,少年便在大家的見證下,獲取了正式的首領資格。   誠如前人所言,戰爭是避之不及的災禍,卻同樣也是難得的試煉。   為了贏得生存的權力,青藤諸人孤注一擲,與七色石拚死一戰。   生死相搏之後,他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同樣贏得了豐碩的戰果。   慘烈的現實鮮血淋漓,令人窒息扼腕的同時,亦會有種空前的領悟。   跨越生與死的界限,他們獻祭了自己的天真,隨著同伴的遺體一同埋葬。   歷經此役,他們領教了戰爭的殘酷,也明白這僅僅隻是個開始。   曾幾何時,青藤麵對的主要威脅,始終是嚴酷的環境與危險的兇獸。可隨著組織的發展壯大,自然界的威脅逐漸趨於可控,而經歷了年初的糟心事以後,大家夥也終於清醒地意識到,來自同類的惡意已變成了最大的隱患。   回到基地的頭幾天,大家可謂精疲力竭,基本上都處在挺屍狀態。可夏瓊在休養的同時,卻也沒忘記梳理戰況,慢工出細活地弄了個戰役復盤。待大家恢復了精力,她便牽頭召開首領會議,對七色石一役做了總結。   在夏瓊的眼裡,青藤之所以取得大勝,要歸結於多方麵的因素。   首先,七色石被九天幫鷹巢所累,事先就已折損了大量戰力,心態也受了相當程度的打擊。反觀青藤氣勢正盛,戰前籌備工作十分得力,一應作戰物資齊整無缺,全員也保持著極佳的狀態,以強勢之姿對陣頹勢之態則必定占優。   其次,青藤於拂曉發動攻擊,其時七色石尚在沉睡,縱是安排了必要的值守力量,也不足以應對處心積慮的龐大夜襲。憑借巨大的先手優勢,青藤洞穿了七色石的防禦,將敵人的反攻扼殺在萌芽中,這才得以勢如破竹地獲得勝勢。   再者,借由劉周二人的口供,以及柳琴的陣前偵查,青藤諸人在發動突襲之前,就徹底摸清了七色石的家底,並在此基礎上醞釀了科學的作戰方案。在巨大的信息差麵前,七色石猶如被蒙了眼睛,根本無法避免潰敗的結局。   誠然這是場不錯的勝利。   可是究其核心原因,其實也沒什麼好談。   無非是有心算無心,以及對手不夠強大。   按夏瓊的話說,這相當於一個五歲小孩,連夜摸進別人家的房子,亂棍打死了一個七歲小孩,最多也就跟同齡人吹吹牛,可要是遇到心懷戒備的大人,恐怕就得被剁成肉醬喂霍茲犬了。   “或者反過來,如果他們偷襲,我們能抗住嗎?”夏瓊這般問道。   麵對如此尖銳的問題,青藤諸人汗毛倒豎,同時更加暗自後怕。   畢竟在不久之前,七色石隻靠兩名臥底,就把大家夥折騰得死去活來。   倘若真有強敵夜襲,青藤恐怕亦難抵擋,大概率會重蹈七色石的覆轍。   對自身不足的清醒認識,通常會帶來積極的轉變。   青藤諸人也因此舉一反三,開始醞釀全新的變革。   ……   這日天氣晴朗。   李暮雨結束晨間議事,來到基地西側的河邊。   其時春意已濃,河流兩岸盡目葳蕤,蔥綠的草木生機盎然。   李暮雨閉目調息,將精神集中於體內,像往常那般運轉靈能。   磅礴的能量急速釋放,形成白紫相間的雷場,迸發出滋滋啦啦的響動。   這股雷霆精純無比,威能較先前更上一層,卻沒有了難以駕馭的狂躁。   李暮雨心念微動,雷弧便於掌心聚攏,編織成一朵閃亮的白羽薔薇。   從那喋血黎明算起,已經過去了好多天,李暮雨的傷勢徹底愈合,幾近報廢的靈元獲得新生,甚至就連虛浮的修為根基,也莫名其妙地穩固了下來。與出征之前相比,他的功力不僅變得更加紮實,就連禦雷水平都上了一個臺階,編織出精致的雷花已是信手拈來。   然修為精進明明是好事,可他卻根本高興不起來。   “呼......”   望著掌心的閃亮薔薇,李暮雨幽幽嘆了口氣,目光逐漸也暗淡下來。他落寞地散去雷花,望著流水怔怔出神,過得片刻又蹲下身子,就著溫潤的河水反復揉搓手掌。   “我說咋找不著你,原來跑這兒躲清閑來了。”童奕聰由遠及近,望著蹲地搓手的李暮雨,嘴唇不可查覺地抿了抿。   “我聽小晴說,你這幾天打了雞血,一直纏著她練畫符。”李暮雨不動聲色地停止搓手,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拋向對岸。   “反正免費的,不學白不學,白嫖一直爽。”童奕聰模仿李暮雨的動作,可投出的石子卻落在了河裡。   “打完一場仗,給我來個性情大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奪舍了。”李暮雨瞥了童奕聰一眼。   “反正裝不下去了,就乾脆放飛自我咯。”童奕聰挑起眉毛,賤兮兮地盯著李暮雨。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笑出聲來。   幾句調侃以後,便說起了正事。   “青藤以後的發展方向,咱幾個基本達成共識了。”李暮雨扭過脖子,望向不遠處的基地,便看到一片井然有序的忙碌之象。“從目前的反饋來看,多數人還是贊成的。”   “統一思想,刻苦訓練,加強值守,提高紀律性。”童奕聰捧了些河水,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雖然擺明了施加控製,可大夥兒也不是傻子,知道跟身家性命比起來,這點兒約束根本就是個屁。”   “顯而易見的思維引導,說深了那就是洗腦。”李暮雨轉過身子,朝東南方向走去。“可隻要方法得當,約束就會換來戰鬥力。大家願意主動接受,說明內心是認可的。”   “歸根結底,這是大家信任我們,相信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童奕聰伸了個懶腰,跟在後麵亦步亦趨。“你之前跟我說,信任是脆弱的。不過我現在倒覺得,隻要嗬護好這份信任,它就會變得無比強大。”   說話之間,兩人繞過土坡,來到基地外的墓區。   墓區的最南邊,設有一方無名塚,似乎是最近才挖的。   李暮雨目光低垂,望著墳前的花苗,很久都沒有言語。   “還記得八千多年前,柳滅四國的故事吧。”童奕聰沒頭沒尾,忽然聊起了烈陽史。“先元7370年春,柳文帝命神將出征,大敗懷國數十萬主力軍。等柳軍攻入懷都,神將柳昶得柳文帝授意,造就了前無古人的屠城慘案。”   “懷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李暮雨聞言點了點頭,念起了那首源遠流長的古文。“入即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白發歸來地上坐,夜深同羨有巢鳥。”   “可是在這之後,柳文帝勵精圖治,建立了烈陽洲首個集權帝國。”童奕聰話鋒一轉,說起了柳文帝的功績。“頒布寬鬆的稅負政策,建立賞罰有度的嚴明律法,各地國民書同文、車同軌,使用統一的度量衡。”   “對重要的歷史人物,應該多維度地審視,才能得出客觀的評價。”李暮雨露出苦笑,拍了拍童奕聰的肩膀。“在柳文帝的統治下,柳氏皇朝空前強盛,黎明百姓空前富足。蓋棺定論的話,他算得上一代明君......可是小童,咱這事兒不能這麼比啊......”   “我知道,比喻不是很恰當,但就是這麼個意思。”童奕聰輕輕點頭,換了種解釋方法。“我是想說,在很多需要抉擇的時候,我們真的很難麵麵俱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經常需要付出些代價的……比這個更無奈的是,我們並非全知全能的神,總會有情報和思維上的欠缺,不可能每次都做出完美的選擇。”   “這話客觀上沒錯,如果乾了爛事兒,這麼安慰自己也未嘗不可......”李暮雨視線遊移,飄向不遠處的基地。“可但凡是個人,就都有自己的立場。如果這代價是胡鑫和宋蕓,你還願意原諒我嗎?”   “沒錯,是個人就有立場,所以這種事兒根本沒有如果。”童奕聰篤定地搖搖頭,語調隨之逐漸提高。“因為我們已經是青藤的人了,你不但不會拿我們當代價,還會拚盡全力保護我們,哪怕會給你自己招災。”   “......”   “對她的話,隨便你怎麼愧疚,隨便你怎麼懺悔。”童奕聰指向腳邊的新墳塚,沒等李暮雨開口回應,便徑自說了下去。“但是麵對我們,麵對你想保護的人,你如果還這麼想話,那就太對不起你自己、太對不起在乎你的人了。”   “小童......”   “我知道跟你說這些,大概率也沒啥卵用。”童奕聰豎起手掌,示意李暮雨聽自己說完。“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勸勸,因為我是得了你好處的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青藤成員......你好好想想吧,我去練畫符了。”   童奕聰說完這些,一溜煙跑下土坡,很快消失在視線裡。   望著少年的背影,李暮雨不知所語,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挪窩。   暮春清風微暖,拂過坡頂的新墳,輕輕搖曳著新蕊。   碧空無垠,萬裡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