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容貌英俊,鼻梁如山峰般挺拔,濃眉之下生著雙桃花眼。 他體態略顯單薄,身上曬得黑一塊紅一塊,細皮嫩肉的手掌滿是劃痕。 顯然原先生活條件極好,直至來到這片廢土,才被迫開始做粗活。 “等會兒吃完飯,再去西邊巡一圈兒。”盛雲開口說道。 “還巡到那兒?”那青年抬起手,指向遠方的某座山頭。 “嗯,到那兒就回來,有情況隨時報告。”茅恩囑咐道。 “得令!”那青年立正站好,朝兩位當家齜起滿口黃牙。 眼下剛過正午,青年隻覺腹中空乏,便拿了些肉塊走到樹蔭下,就著剛燙熟的野菜吃起了午飯。其時雖已是夏末,烈陽卻依舊熱情如火,溫厚的陣風吹得人麵龐發紅,兼有清脆的蟬鳴之聲不絕於耳。他先前忙了一上午,本就感覺有些疲憊,此刻呼吸著微醺的氣息,便於不知不覺間開始出神。 “劉能!劉能!”一位大嬸路過樹旁,朝青年招了招手。 “......啊?”那青年先是愣了半晌,隨後才扭過頭來。 “愣啥神兒吶......”大嬸抬手在青年麵前晃了晃。 “沒事兒,有點兒迷瞪......”青年張嘴打了個哈欠。 “咋坐這兒自己吃吶,過去一塊兒唄!”大嬸指了指不遠處的火堆。 “您去吧,我得瞇會兒。”望著火堆旁的一大群人,青年笑著搖搖頭。 等大嬸走遠以後,青年獨自來到河邊,捧起清涼的河水往臉上拍了拍,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頭腦保持清醒。漣漪蕩漾的水麵之上,倒影出一張扭曲的臉,頭發亂得像一把稻草,通紅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在國內的時候,他的家境極為優渥,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一朝身陷泠雨,過上風餐露宿的日子,著實讓他吃足了苦頭。 曾經光鮮亮麗的服飾,被簡陋的麻服所取代。 曾經一塵不染的十指,如今裹滿了骯臟汙漬。 近乎殘酷的生存環境,也讓他感覺疲憊不堪。 以至於大嬸叫他名字,他都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過這固然與精神狀態有關,卻又絕對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因為劉能是假名,他其實叫劉建光。 至於他為何會在這裡,則要從今年年初說起。 遙想一月末時,劉建光曾與上官肅密談,得知了宮允的全部遺言。他遵循上官肅的囑托,將上官凝漪排除在外,開始獨自調查失蹤者的真相。甚至到了二月初,他還偷偷找上官肅討了某種靈藥,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覺醒。 為了掩人耳目,劉建光瞞了很多事,甚至家人和親信都沒透露。就連某些人跡罕至的偏遠地點,他都常常獨身前往探查,於是就真出了問題。待被綁到這片廢土後,先前困擾他的許多謎團,也於一夜之間被悉數揭開。 劉建光終於明白,宮允從沒說過“囹圄”一詞。 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是指這片名為泠雨的土地。 至於層出不窮的失蹤事件,實則是有組織的綁架案。 泠雨是片不毛之地,生存環境極為嚴酷,還有許多以人為食的怪物。遠離了文明的庇護,失去了家族的助力,劉建光頓時變得弱小無助,受了這輩子都沒受過的苦,經歷了做夢都不敢想的危險,不知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柔軟舒適的大床,變成了破舊骯臟的土炕。 觥籌交錯的盛宴,變成了稀湯寡水的菜糠。 養尊處優的少爺,變成了顛沛流離的野人。 舒緩的人生旅途,變成了血腥的尋鄉之路。 曾經的親朋好友,也化作遙不可及的思念。 最初的日子裡,劉建光幾乎每晚都會驚醒,腦中過電影般地放映從前,而這卻每每令他更加沮喪。可時間長了以後,他便很少再琢磨這些,畢竟在生死存亡麵前,怯懦和傷懷根本沒有落腳的空間。 倘若時間能夠倒流,劉建光決不會這般犯險,可是如今既已覆水難收,則唯有丟掉無益的情緒,咬緊牙關在這裡生存下去。鑒於自己身份敏感,他便起了一個假名,並收斂了公子哥的性情,與陌生的失蹤者們相伴求存。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從未忘記初心。 尋找鐵哥們的音訊,仍是他的重要目標。 在國內的時候,劉建光雖然線索渺茫,心裡卻總有股沒來由的信心。可如今來到這片廢土,見證了生存的殘酷以後,他那盲目的樂觀卻逐漸消退。明明知道李暮雨就在這裡,他卻不再如先前那般篤定,堅信有朝一日能找到對方。 身陷泠雨以來,劉建光見慣了生死,很清楚這鬼地方有多危險,自忖就算經驗豐富的生存大師,一個不小心都會落得死無全屍。如果不是他運氣好,剛好碰上南山幫的狩獵隊,這會想必早成了怪物的美餐。 在劉建光的眼裡,李暮雨雖不算倒黴蛋,可從小到大也沒拿過上上簽,指望對方走大運的概率幾乎為零。他不知好友是吉是兇,有沒有碰見厲害的怪物,有沒有得到別人的幫助,就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執念都有所動搖。 畢竟要是被兇獸吃了,就真沒有全屍可言了。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雨啊......你可千萬別有事兒......」 劉建光嘆了口氣,把腦袋紮進河裡,呼出一大串水泡。 …… 吃過午飯以後,劉建光便跟著幾名男子,按大當家的指示開始巡邏。他們一路徐行,沿途留意著山林裡的動靜,到日頭西斜時抵達某處山腳,隨後朝紮營地所在的方向原路折返。 這是他們的例行公事,每天少則一次多則兩次。 如此這般重復了很多天,卻依舊沒等到那群人。 “那幫人咋還沒出來?”一個大男孩叼著茅草,不耐煩的情緒溢於言表。 “估計有事兒耽擱了。”有中年人手握長矛,始終保持著警惕的狀態。 “他們不會葬山裡了吧?”大男孩吐掉茅草,以手撐地翻了個跟頭。 “你盼點兒好,他們要葬了,咱找誰要酬勞。”中年人拍了大男孩一下。 “你們說,青藤會不會出爾反爾?”大男孩忽然神經兮兮地嘀咕一句。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中年人將視線投向山林,不置可否地說道。 “要我說,當初就不該答應,遠遠躲開就完了!”有個小夥子接過話頭,對這次合作不以為然。“七色石雖然不是好鳥,但是說滅就能給滅了,這青藤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燈,回頭保不齊給咱們惹禍上身!” “既然目標都是回家,那青藤跟咱南山幫,基本利益就是一致的。”劉建光一直沒說話,此時終於忍不住插嘴。“退一步說,他們比咱們強不少,如果真想禍害咱們,也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吧。” “小心點兒總沒錯的。”中年人如是說。 “嗯,也對。”劉建光沒與中年人爭辯。 先前青藤進山時,南山幫沒有全員到場,隻派小股人馬送了補給,所以劉建光對青藤的印象,隻限於曾經見過麵的趙霜等人。可就是那次短暫會麵,卻讓他有了種直觀感覺,即青藤諸人雖然武德充沛,卻習慣通過溝通團結失蹤者,沒有仗著自己實力強就欺負人。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很明白謹慎無罪,所以在保留觀點的同時,也沒準備想當然地相信一夥陌生人。 說話之間,幾人逐漸接近落腳點,遠遠望見臨時駐地裡人頭攢動。 除了自家成員外,還有百餘道陌生身影,個個身負行囊整齊列隊。 駐地中心位置,盛雲和茅恩並肩而立,正與六男兩女親切寒暄。 “是青藤的人!”大男孩的視力非常好,一眼便從那八人中找出趙霜。 “看著就不好惹......”望著氣勢十足的百人眾,小夥子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等等。”中年人頗為謹慎,抬手示意同伴停步,瞇眼打量起那夥陌生人。 中年人察言觀色,見那百餘人戰意蓬勃,卻沒表現出敵對的情緒,且盛雲茅恩正自笑臉相迎,與疑似對方首領的幾人熱聊,料來是那青藤截至目前為止,暫時還沒表現出過河拆橋的意思。 中年人念及此處,緊張的情緒有所緩解,正準備帶幾位同伴歸營。 扭頭卻見劉能愣在原地,兩隻桃花眼瞪得滾圓,盯著那些陌生人發呆。 “劉能,怎麼了?” “......” “劉能?” “......” “劉......” “啊呀!!!” 沒等中年人說完話,劉建光猛地跳起來,口中發出一聲怪叫。 在諸多驚愕的目光中,他拔腿狂奔了起來,沖向不遠處那夥人。 …… “感謝兩位當家,還有南山幫的各位,讓大家夥兒費心了。”李暮雨雙手抱拳,朝盛雲和茅恩行禮。 “暮雨掌門言重了,不是什麼大事兒。”盛雲攜茅恩恭敬還禮,臉上堆起濃烈的笑意,表情看著卻有些緊繃。 不久之前,盛雲和茅恩正在山邊溜達,見一支隊伍魚貫鉆出山口,其中便有先前見過麵的趙霜等人。通過趙霜的介紹,盛雲和茅恩方才得知,本次進山計劃的牽頭者,正是青藤的掌門人李暮雨。 通過簡單的交談,盛雲和茅恩初步斷定,這名歲數不大的男青年,應該不是窮兇極惡之輩。然有七色石的遭遇在前,他們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所以始終保持著謙遜謹慎的態度。 “青藤的各位一路奔波,肯定已經累壞了吧。”盛雲寒暄片刻,便示意屬下開始備炊。“請大家稍作歇息,讓我們準備一下,晚飯很快就好了。” “有勞各位了,不過這回的行動,可不止青藤一家。”趙霜頷首致意,將手掌攤向身旁的荀焱楓。“這位是荀焱楓,失蹤者組織靈能奇兵的......” “啊呀!!!” 不遠處的西邊,怪叫聲突兀爆發,打斷了趙霜的話頭。 眾人循聲望去,見有人踉踉蹌蹌,邊揮手邊往這邊跑。 “劉能!抽啥風......” “臥槽?!” “哢!” 盛雲看得滿頭霧水,不知劉能整的哪出,正準備要出聲嗬斥,扭頭卻見李暮雨腳底放電,如離弦之箭那般竄了出去。至於其身旁的壯漢,也瞪大眼睛發出驚呼,臉上透著難以言喻的震撼。 “建光?!(小雨?!)” “你怎麼也......(你還活著!)” “我......(你......)” “你......(我......)”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斜陽下的草甸上,兩名青年狠狠撞到一起,死死地攥住對方的臂膀。 起先相顧愕然,繼而雙雙陷入沉默,隨後則爆發出震天的大笑。 李暮雨鼻息沉重,往日波瀾不驚的瞳仁,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劉建光笑聲哽咽,桃花眼蒙了層霧氣,卻噙著難以掩蓋的光芒。 圍觀諸人不明所以,唯有唐威醒過神來,露出溫暖又苦澀的表情。 “活著就好......” 過得良久,劉建光如釋重負地開口。 他曾無數次想過,若與李暮雨再相見,自己應當說些什麼。 可望著那張愈發堅毅滄桑的臉孔,他又覺得一切言語都是蒼白的。 “連累你了......” 李暮雨鼻尖泛酸,聲音難以抑製地顫抖。 他曾無數次想過,若有幸回歸故鄉,會如何與劉建光重逢。 可望著那張飽經磨難的英俊麵龐,他又覺得一切言語都是蒼白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沒事兒,太好了。”劉建光豁達一笑,伸手抱住李暮雨。 “你也沒事兒,太好了。”李暮雨張開臂膀,胸膛深處熱意翻湧。 初臨的黃昏之中,兩人旁若無人地相擁,仿佛置身另一個位麵。 沒有誰試圖去解釋,場間諸人卻心有所感,各自緘默地佇立旁觀。 明明是幅無聲畫卷,卻仿佛一道動聽旋律,於大家耳畔回響奏鳴。 似凱旋樂章,澎湃激昂。 若安魂夜曲,如泣如訴。 聽說失蹤者的親友們,都會經歷相似的心路,即從震驚到拚命尋找,再從拚命尋找到無盡等待,又從無盡等待變為無奈認命。可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不信邪也不認命,始終沒有放棄心中的希望。 放眼烈陽共和國,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可多數人要麼缺乏智慧,要麼缺乏強大的行動力,要麼缺乏足夠的社會資源。就算這些統統都有,如果沒有足夠好的運氣,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至於像劉建光這樣,最終得償所願的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而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大概是他尋人成功的同時,也一個不小心搭上了自己。然與那些不幸之人相比,這樣的結果已是難能可貴,畢竟大家無論如何都還活著。 兒時的原初記憶,隨著時間不斷沉澱,織就了堅韌的情感紐帶。在命運的撕扯之下,被揪成纖如蟬翼的絲線,可非但沒有就此分崩離析,反倒成為重逢的引力與坐標,最終經由血肉之軀投映於現實。 所謂摯友,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