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卦三爻皆陽。 乾為天、為君,坤為地、為臣;君和合與臣,臣依托於君。前者自強不息,後者厚德載物。 大千世界,紅塵百態,皆有意象;縱橫之中,一撇一捺,皆為意象。 草根卑微,亦有平治天下之誌。 蘇雍,姬姓,蘇氏,名進德;出身清貧,但博通經籍,少負才名,喜研治國之術,頗有雄韜偉略;燕王慕其賢能,聘為公子師。 “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惠德六年,燕王英明,燕國百姓安居樂業、長養子孫;然天下動蕩,諸侯紛爭,蘇雍憂慮不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世之局,豈能獨善其身?” 正所謂物極必反。 要說這燕王義,原是上一任燕國國君燕王羲的嫡長子;這燕王羲呢,有個庶出的弟弟,猷。 二人雖是兄弟,外形卻大相徑庭。羲八尺男兒,天庭飽滿,豐神俊朗;猷身材矮小,雞胸龜背,很不舒坦。 說來也巧,這羲和猷,竟是同日出生;而前日晚,他們的母親皆夢到一株白色並蒂蓮花——壓過油綠的蓮葉,頂著含苞待放的骨朵脫水而出,一莖兩花,花各有蒂,嫩青的莖兒,薄黃的尖兒,清雅脫俗。並蒂蓮本就是祥瑞之象,又請了位方士解上一卦,直講這兩位公子和睦、情深。更神乎其神的是,次年夏,燕王府院內的池子當真盛開了一株罕見的白色並蒂蓮——隻是有一朵要高些,飽滿、玉潤,昂首挺胸;另一朵則被擠在陰影裡,蔫蔫巴巴,花瓣過早枯萎,邊緣蜷縮,染上枯黃。 羲自幼聰敏;猷相較之下,便顯得笨拙。那株白色並蒂蓮年年盛夏均開,辰時起吐露芳姿、午時起漸漸閉合,一連七年,每年四日,底下的那朵從未完全綻放。一如羲,一人獨攬父王的憐愛;反觀猷,不僅其貌不揚,禮、樂、射、禦、書、數皆平平無奇。 羲始齔之年墜了水——在那株白色並蒂蓮開花的最後一年深秋,從一簇簇殘荷敗葉中被打撈起,肚子膨脹、嘴唇烏紫,僵著身子一動不動,摸不到呼吸。 秋雨連綿,飄而不灑。 羲一連高燒七日,醒來後有四個時辰惶恐不可言語;再之後一改往日活潑的性子,沉穩、寡言起來,添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派頭。 同時天賦愈加彰顯,所見者眾,無不贊一句楚璧隋珍。 奈何天妒英才,羲登遐時不過而立之年;彼時義剛散了總角,早早坐上國君之位。 想蓮花的一生, 有過紮根淤泥、挺出碧葉的亭亭玉立、裊裊婷婷;雖是砌在骨子裡的淡然,卻仍不免於那寂寥深秋,落了個一池枯敗、淒清。 義繼位時,猷是很不滿的。 他啞忍著。 蓮花從春日的稚嫩走至夏日的蓬勃。 義誕下二子,長子燁,次子淙,為雙生子。二子皆聰明伶俐、模樣姣好。 要說不同,大抵是燁性子張揚、而淙性子內斂。 蓮花也免不去秋夜裡的凋零。 義始室生辰,猷做東,在府上設盛宴邀請,早早放出消息。 蘇雍心想,壞了,燕國要亂。 這宴席,公子是萬萬不能赴。 他上、下一琢磨,提前同友人接應好,一人攜走一位公子; 趕在設宴前日晚,蘇雍火急火燎地拿了包袱;散了束發,心下一橫,索性又在豬糞裡打上幾滾;再拉過怯生生的淙,扒了他一身華貴吉服,往他白凈的小臉上抹兩把木炭。 酷暑時節,卻驟然天降暴雪。 兩個粗麻布衣的人偎在一起,頂著寒風,踽踽而行——一高一矮,腳印一大一小,落上厚實的雪被,又被密密麻麻的白雪迅速掩去,杳無蹤跡。 “師傅,我們去哪裡?”小奶包子臉塗得黝黑,可藏不住眸子裡的靈氣;直瞪著一雙深邃的大眼,長、密的睫毛忽上兩閃。 蘇雍不語,緊緊攢著他的小手,牽他上了馬車——小小的一隻,沒在乾草中。 “不看,不說,不想,不聽。”蘇雍右手合上淙的明目。 世事紛爭,虛實無證。 乾卦乃純陽之卦,純潔無垢;但齒硬易折、舌軟易存—— 乾卦,亦有欠安之象。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壓過;扭頭看,黑壓壓的一片。 大山裡的燕國,好似與世隔絕。 濁世的畫卷,方才點上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