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使團謎案 　　第一章、驚變 　　一 　　改元“重和”已經一個多月了，“政和”不甚和，今上趙佶有感於治內裁外之理，心中祈盼著內政修明、外舉事濟，因而在當年十一月就急不可耐地更換了年號。 　　前些年，有感於宮苑的狹小，不能稱心遊樂，趙佶便大肆擴建、營造了自己做端王時的舊邸，取名為“延福宮”。延福宮位於大內北麵的拱辰門外，為了取媚於帝，時任宰相的蔡京不計工財，召內侍童貫、楊戩等五人，分別督工監造。五幢宮殿，爭奇鬥巧，一味追求侈麗。宮內殿閣亭臺，連綿不絕，鑿池為海，引泉為湖；文禽奇獸等銅雕，千姿百態；嘉葩名木及怪石幽巖，窮奇極勝。為此趙佶曾寫下《延福宮記》，由他最中意的畫學弟子王希孟刻石豎碑。 　　這日是十二月廿一，趙官家【1】下旨召宰執、親王等三四十人前來延福宮睿謨殿曲宴，翰林學士承旨李邦彥、學士宇文粹中經特召與宴。今日曲宴設席雖一如外廷賜宴之禮，然諸器用肴品，瑰奇精致，誠為他宴所不可比倫。 　　那些平素養尊處優、不問政事的老輩親王，眼見如此盛景，又見官家君臣個個眉目舒展，心中已是猜到了幾分。待眾人齊集後，漸聞仙韶執樂，和音曼聲，合變爭節，實非教坊工人所能仿佛，眾人無不沉醉其中。 　　隨著睿謨殿押班宦官一聲尖厲綿長的“開宴”，樂聲頓時戛然而止！ 　　眾人見時年三十七歲、略略發福的官家頭戴折上巾、身穿淡黃袍衫、玉裝紅束帶、皂文靴，趙佶則環顧了一下盡著紫色圓領大袖常服、頭戴進賢冠的殿中諸人，於是麵帶春風地手舉碧玉盞大聲道：“此中不同於外廷，無彈奏之儀，但飲食自如，不可拘泥了。若食味果實尚有餘者，卿家自可攜歸，也好讓家人均沾朝廷雨露！來，眾位卿家，且滿飲此杯！” 　　樂聲再起，及至酒過五行，趙佶略一揮手，樂聲低慢下來，已略帶些酒意的趙官家以清越的口吻忽而笑道：“眾位卿家，朕要宣布一件大事!” 　　正觥籌交錯的眾人忙安靜下來，趙佶於是起身下殿，手上平端著一盞禦酒，乃亢聲道：“自政和五年，朝廷決計掃滅西虜，於今已四載有餘，端賴將士用命，連奪橫山、天都山兩大要隘，西虜氣沮，那虜王已轉托北人致書鄜延路經略使劉韜，請求納款謝罪！” 　　趙佶話音剛落，他的十四弟越王趙偲便起身叩拜道：“恭賀皇兄，父皇泉下有知，亦可以含笑了！” 　　趙偲說罷，眼角居然滋潤起來，於是掏出手絹做擦拭狀。趙佶又怎能忘記，還在他的父皇神宗在位時曾致力於西向拓邊，元豐五年便爆發了規模空前的永樂城之役；可是由於此役宋軍倉促用兵，以致招來慘敗，神宗為此大不懌，終至英年早逝……每一念及此，趙佶無不餘痛在心。 　　弱冠之年的太子趙桓又帶著眾兄弟、臣僚起身向父皇道賀，趙佶與眾人又對飲了一番，繼而一一指著蔡京、童貫、王黼等重臣道：“那河西家如今疆地日蹙、兵勢亦衰，我關陜如今也是兵疲民困，所以朕經過與蔡卿、童卿、王卿諸元輔商議，決定暫且應下那夏主之請！而且如今北邊多事，想來眾卿也有所耳聞，我朝不如養精蓄銳，以觀時待變！” 　　身為百官之首、年過七旬的蔡京起身稽首，以其老態卻不失豪健的嗓音道：“陛下聖明！西事皆仰陛下運籌帷幄，如今大功告捷，陛下也是時候安享太平了！如今淑妃娘子又為陛下誕育下皇二十六子，陛下子嗣之隆，不僅為我朝開國以來所僅見，亦且曠古罕有，實乃天佑我皇宋！” 　　中書侍郎王黼不甘落後，一向風姿甚美、麵如傅粉的他安然起身，不疾不徐地向前稽首道：“臣為陛下賀，為我朝賀！如今我朝有戶兩千餘萬，可謂盛矣！且歲入之多，不僅為本朝所未有，實是超軼漢唐，蔚為郅治之世！陛下真乃百代之賢君，非獨憑才藝流芳，更足以善治留名！臣得遇明主，遭逢盛世，得忝居宰輔，如今西陲告功，亦與有榮焉，君臣相契，實千載一時！” 　　王黼說罷，話音中已帶些哽咽。果然不愧是靠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上位的捷才，眾人聽了自嘆不如。趙佶打量著眼前這位須發與目睛色盡金黃、張口能自納其拳、常被人目為妖孽的當朝少宰，不禁喜笑顏開道：“王卿過譽了！朕不過是憑恃祖宗之德，承繼父兄衣缽，借力於眾卿，持盈守成，方得有今日之承平！” 　　蔡京的長子蔡攸時為宣和殿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他與老爹不和的消息早已滿朝盡知，如今他反倒跟王黼走得很近。蔡攸見官家今天非常高興，他又一向與官家狎昵慣了，便站起身大著膽子叩首道：“恕臣無狀，官家哪裡都好，唯獨輕看了自己！臣素知官家乃是點茶聖手，今日我等既得躬逢盛事，官家又有心酬眾臣輔弼之功，那臣鬥膽懇請官家布茶，好讓臣等榮享天露！” 　　眾人都忍不住看了看麵目輕佻的蔡攸，趙佶也斜昵著眼看了看這位多年的損友，隨即環顧著眾人大度地笑道：“既然蔡大宣【2】開了這個口，朕又豈能無此雅量？且待曲宴結束，卿等隨朕到那成平殿中，且看朕的手段，嗬嗬！” 　　曲宴至薄暮時分方告終場，此時眾人皆已有了幾分醉意。及至到了成平殿中，但見風燭龍燈，粲然如畫，奇偉萬狀，真不可名言。趙佶即命近侍取來了茶具，由他親手注湯擊拂，少頃白乳浮於盞麵，如疏星淡月，令人嘆為觀止！ 　　眾人飲茶畢，皆頓首致謝。繼而命坐，忽而見一排宮人合曲而出，妙舞蹁躚，態有餘妍，連蔡攸這等在宮中廝混慣了的主兒都看得呆了。趙佶於是笑向眾人道：“此皆是嬪禦，素來不曾教她們在卿家麵前獻藝，如今朕見爾等技藝見長，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朕便叫她們出來給眾卿一新耳目，也是不敢藏拙之理，嗬嗬！” 　　君臣在視聽之娛中正不亦樂乎，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ｍ沒人留意那內侍省內侍押班馮浩突然小跑進殿，神色慌張的馮浩匆匆來到趙佶跟前，小聲耳語道：“官家，剛剛收到都堂轉來的一份五百裡加急文書，是、是關於海上之事的！” 　　趙佶聽罷不由打了個寒噤，他那本來白皙、紅潤的麵龐一下子灰暗下來，眼神也直愣了片刻，他忙從馮浩手上接過那封上題“係急速”的文書，然後匆匆轉到殿後的暖閣去閱看。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後，一位中官來到成平殿中大聲宣諭道：“陛下多吃了幾杯，頗有醉意，已自去歇息了，諸臣工不必掛念，今日曲宴到此結束，諸位盡可自便！” 　　王黼覺得事有蹊蹺，便忍不住湊到蔡京跟前，帶著幾分酒氣道：“公相，官家今日這是怎麼了？剛才馮押班進來耳語了幾句，官家臉色驟然一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的少宰大人，馮押班不是一向跟你走得近嗎？怎麼如今反倒來問老夫了？嗬嗬。”蔡京不無譏諷道，說罷，由一位小黃門攙扶著轉身走出殿去。 　　看著老爹那修長、穩健的身影，蔡攸湊到王黼麵前，帶著酒氣忿忿道：“老家夥活成了精，還這麼壯實！” 　　【1】宋代稱呼皇帝為“官家”，元代學者胡三省在注解《資治通鑒》時曾道：“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故兼而稱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稱之。” 　　【2】“大宣”是宣和殿大學士的簡稱。下文“公相”是對享有太師（古時“三公”之一）榮銜又身居宰相的蔡京的特定合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