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要進二哥家門時,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天空中還飄下來幾絲雪片。 這是一座三進的小院,母親聞聲便出來了,待她見了飛廉,便上前拉住兒子的胳膊,低聲關切道:“老三,那何相公找你究竟何事?” “事關朝廷機密,可不能說!”飛廉拉著母親往廳堂裡走,“二哥不在家嗎?” “他去都廂判官家裡拜年了,晚些才回來!”母親蹙額一嘆,使勁捏了飛廉的胳膊一把,“想必是朝廷有為難的事,有性命之虞,別人都不肯乾,他們就想到了你這個傻東西!那張虞候上次給我送的禮,我還都擱著沒動呢,若是你有為難之處,娘就派人給他們送回去!” “娘,咱們先不說這個吧!”飛廉憨憨一笑。 著一身新衣、徐娘半老的二嫂從裡間出來了,裝扮妖俏、一臉東京相的她怏怏地與飛廉見過了禮,又甩給婆母一個臉子,轉身就要走。每次飛廉來家裡,她都要擺出這麼一副冷麵孔對小叔和婆母,因為她總覺得婆母過於偏愛這個不上進的幼子了。 飛廉早已經習慣了,他若無其事地從懷裡掏出了三吊錢遞給二嫂,客氣道:“嫂子,這是我給三個孩子的壓歲錢,每人一吊!” 二嫂先是呆了一下,繼而接過錢來,頓時轉作一臉喜色道:“哎呀,看來三叔真的是時來運轉了,得了何相公的賞識!我聽英紅說,三叔一個人就打倒了兩個禁軍都教頭,可真是給咱熊家長了臉!三叔這兩下子,可是比你二哥強到不知哪裡去了!” “那是,你公爹在世時,就老跟我說,老大是個書呆子,做個清閑的官還勉強,老二讀書不成,習武也不成,但為人老成,正好照管家業,隻有老三聰明,又識大體,將來光大咱熊家門楣的,恐怕就是老三了!”母親在一旁故作得意狀,“我早看出來了,雖然我們老三眼下一時落魄,可早晚有一天要出息,要大出息的,嗬嗬!” 婆母每常都要接濟飛廉,這是最讓二嫂不滿的,如今飛廉身上好像是有錢了,二嫂也不管別的事,隻是跟著奉承道:“是金子總得發光,是好馬總會領先,嗬嗬,三叔先坐著,嫂子去做幾個好菜,晚上你們哥倆兒好吃幾杯酒!這大過年的,難得喜上加喜!” “前兩天我和老麵打了不少魚,有十斤一條的鯉拐子,這幾天他就會送來,今年家裡不可再買魚了啊!”飛廉朗聲笑道。 “什麼‘老麵’,人家四十歲的人了,你還這樣叫人家!要不是這些年熊勉護持著,你這個臭小子不知道死幾回了,真是沒良心的!”母親嗔怪道。 “嗬嗬,叫順口了嘛,一時難改!” 二嫂喜上眉梢道:“好,好,今年天旱水淺,魚也不多了,往常黃河來的車魚每斤都不到一百文,如今卻要一百二十文呢,三叔這一條鯉拐子就值一吊多錢呢!要是家裡吃不了,我回娘家時,正好送些過去,也讓親戚們沾沾福氣!” “如今南糧北運越來越少了,如果再加上天旱,今年米價估計還要大漲,說不定每石會漲到四百文!咱家裡還好些,去年打的糧食不少,開春兒我讓他們再送些來!”飛廉一拍腦袋,“對,還有我養的幾隻羊,也長大了,也殺一隻送過來,給家裡打打牙祭!” “哎呀,如今豬肉一斤三四百文,羊肉每斤七八百文,可是精貴著呢!眼下柴米油鹽都漲價,在這汴京城裡住著,可是不易啊,咱家有年頭沒吃羊肉了,對吧,娘?”二嫂看著婆母。 母親沒有應聲,二嫂自覺無趣,便去了裡間,母親突然眼角一紅道:“我們熊家這些年也真是走了黴運!你大哥年紀輕輕的就沒了,你爹又撇下了咱娘們兒,國難思良將,家貧思賢妻,偏又娶進門兩個不明事理的媳婦,我這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你那媳婦還是仕宦之家出來的呢!” 飛廉的二嫂有些勢利、刻薄,這是一般市井女子的通病,飛廉不覺得意外,隻是也時常被她擠兌得不痛快罷了。至於飛廉自己的妻室,那是其父同僚的千金,想當初飛廉才十一二歲時,嶽父來家裡做客,一眼就相中了飛廉,於是便定下了這門親事;飛廉十八歲成婚(特意趕在父親病逝前),哪知新婦性情孤僻,舉止乖張,不近人情,飛廉同她都說不上幾句話,加上飛廉好刀劍、喜遊俠,於是樂得長年不歸家。及至生下女兒小馨、飛廉遠赴嶺南任職後,夫人越發不可理喻,不僅懶得動家中的活計,還動輒大發脾氣,氣得熊母讓她租院別居,飛廉罷官歸來,帶著她住到壅丘,有一回她在跟飛廉大吵了一架後,竟然懸梁自盡了! 雖然母親沒有為此責備自己,可是這兩年細細想來,飛廉覺得自己在此事上也有過錯:這都怪自己年輕時太任性,太不懂事,對夫人的關心不夠,以至兩個人形同陌路;此外就是自己太不會做人做官,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讓夫人在外人跟前無地自容。 飛廉又同女兒、侄子、侄女見了一回,便被母親拉到了自己房中。母親正經道:“眼下你手頭好歹也寬裕了些,母親這個長安縣君好歹再資助你一些,開春兒你在壅丘也好,來汴京也好,總要把住的地兒拾掇拾掇!翠玉也二十好幾了,跟著你那亡妻來咱家也十幾年了,我看她待小馨是十成的好,待拾掇好住處,你就正式收翠玉做小吧,娘如今快六十了,還等著再抱一回孫子呢!” “做什麼小啊,我何苦耽誤人家姑娘!既然娘這樣說了,那不如趕快給翠玉尋摸一個好人家,就嫁了吧!”飛廉有些為難的神色,“至於小馨,還是娘親自幫我照看兩年吧,讓她跟著小青,兩個女孩兒一塊做個伴!我每年可以再拿出十幾吊錢貼補一下二嫂!” 母親往飛廉頭上使勁一戳,忿忿道:“你既壞了人家身子,還尋什麼好人家去!翠玉模樣兒就不說了,這人品也是咱們知根知底的,外麵再想尋個這般人物,可是難了!再說了,你都兩年了也沒續弦,往後的事可是難說,可話說回來,你若果真時來運轉了,耐心地掙個顯耀的官職做做,興許真能娶個好女子進門為妻,這也是兩不耽誤的事!” “什麼兩不耽誤!娘既不許爹納妾,還鬧得家宅不寧,為何對兒子又是一副麵目?” “你那婆娘不是死了嘛!” “死了怎麼了?難道我這輩子就不再續弦了不成?再說了,哪個告訴你我壞了翠玉身子的?這不是瞎扯蛋嘛!” “怎麼?翠玉她還是黃花閨女?”母親大吃一驚,又不禁竊笑起來,“你這小子,很多地方都跟你爹很像,隻是這男女之事上倒真的跟你爹不像,這都兩年了,你也打熬得住,嗬嗬!” 飛廉外表粗悍,可內裡確實是少見的方正君子,他也從未奢望過什麼齊人之福,不過他不納翠玉為妾本也有著非常實際的考量:一來他不愛翠玉,總想著給她尋個好人家,二來他心中還著實盼望著能娶個知書達理的賢妻在家裡,如果是一妻一妾,已是很難供養,若再添一幫孩子,那更是雪上加霜了,飛廉這輩子就別想偷個懶了。 母親把翠玉叫進了屋來,當著飛廉的麵道:“你這丫頭,如何不告訴我你還是個黃花大姑娘?” 翠玉低頭站著,粉麵含羞道:“太夫人也、也沒問我啊!” “翠玉啊,你自己說說,是不是你自願給三爺做個妾室的?”熊母拉住翠玉。 翠玉突然雙膝跪下,用手絹擦拭了一會兒眼角流出的紅淚,便向飛廉道:“三爺,太夫人沒有逼迫我,都是我自願的!這些年下來,雖然三爺跟夫人關係不睦,可翠玉心裡知道,夫人是個難相與的,我們做下人的,都不願親近夫人!可是三爺待我們下人跟親人一樣,從不打罵,還都一樣的吃食,雖則眼下家裡窮困了些,可是翠玉不怕,隻要、隻要跟著三爺就行!” 翠玉說罷,放聲嗚咽起來,弄得飛廉頓時手足無措,隻是心下愧意難當。那翠玉停歇了哭聲,又啜泣道:“我和大小姐也是不能分開了,這、這些年下來,我們既像母女,也似姐妹手足,要是我、我走了,我也不放心大小姐!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她被人欺負!” “你怕什麼,有我呢!誰敢欺負她!”飛廉厲聲道。 “那三爺要是不在家呢?要是三爺給大小姐娶個厲害的繼母呢?” 兩句話噎得飛廉又默然了,母親推搡了一下他,道:“三兒啊,你就好好考慮考慮嘛,人家都樂意,你就不樂意?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挑肥揀瘦呢!” 飛廉苦笑了一下,道:“我熊飛廉還有什麼資格挑肥揀瘦?”又麵向翠玉,溫言道:“翠玉啊,你也跟在我家十多年了,說實話,乍一讓你離開,我心裡也是萬般舍不得!不說別的,就說夫人死後,你替我照看馨兒的這份情誼,我熊飛廉也當厚報才是!可但凡世上女子,有幾個願意給人家做小的?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免得將來後悔!你放心,待我手上寬裕了,我一定給你挑個好人家,讓你風風光光的嫁了!說實話,這兩年我心裡最大的事就是這一樁,比我自己的事都看得要緊!” 事情僵在了這裡,母親又規勸了一會兒,也是無濟於事,隻得道:“那就先這樣吧,你們兩個都好好考慮考慮,當然了,朝廷支派老三做些要緊事,若果真就去做了,那就先忙過這段再說吧!” 晚飯前二哥回來了,一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吃了頓新春團圓飯。 二哥忍不住關切地問道:“究竟是何機密事,難道一家人也不能透露一二?” “指定是讓朝廷犯難的事!”飛廉一笑道。 “這豈非一個建功立業的良機?那何相公也不是油嘴兒的人,我看你就依了他吧,你總在壅丘種地,也不是個長法!”二哥用筷子指著飛廉的臉,“你先前是什麼麵目,如今又是什麼麵目,靠著這副尊容,可是如何續弦!” 一家人都笑了,二嫂看了看飛廉,正要插嘴,不想被婆母狠狠瞪了一下,熊母厲色道:“朝廷那麼些人才,還不夠使?必是萬分為難了,才想到了老三,可老三也不是神仙,鬧不好就可能枉送了性命!” “看娘說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哪裡就這般容易送命,三弟這身好武藝,也算以一敵百了,何況他自小就跟在爹爹身邊!再說,不還有何相公、張侍郎他們的嘛,對了,還有皇城司的鼎力相助呢,這皇城司中可是個個百裡挑一出來的!”二哥道。 “那些人都猴精猴精的,把你兄弟賣了也未可知呢!” 熊白澤撂下筷子,站起身道:“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娘就是偏心!” “我偏什麼心!你兄弟傻,你又不是不知道,娘要是不多替他操操心,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那爹總說他聰明呢!” “可後來吃那偏方吃壞了腦子!”母親麵向飛廉,“你小時候多聰明靈動一孩子,多乖巧聽話,嘴也甜,逢人都誇你,可後來因為總尿床就給你吃了那帶水銀的偏方,尿床是治好了,可娘就覺得你是吃壞了腦子,不然怎就從此木訥了那麼多,還處處得罪人!” 孩子們聽到祖母說兒子尿床、傻,都笑起來了,飛廉的臉上也紅了。很多次,飛廉確實在心中不斷地叩問自己:你到底是比人家都聰明呢,還是比人家都傻?如果說聰明,可你又如此處處不合時宜、如此憤世嫉俗,整日憂重患深,還混得這般落魄!如果說傻呢,你又一身的好武藝,更難得天生善於洞察隱微,見人所不能見,不然今日何相公又豈會這般垂青於你? 飛廉思來想去,隻好拿夫子那句“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來自我安慰,可不管怎麼說,自己如今都已過而立之年了,可還是這麼不讓母親省心,確實是大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