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激將 一 初二這日早早散了朝,趙佶帶著眾內侍匆匆往文德殿而來,一身法衣鶴氅的王寀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王寀本是神宗時著名邊臣王韶之幼子,兒時就有些不同凡響。話說當日王家仆人帶著才七八歲的小王寀(乳名“南陔”)在汴京城中觀看元夕花燈,不想王寀頭上那鑲嵌著珍珠的帽子卻招來了賊人的注意,熙熙攘攘之中家仆便與王寀走失了。遍尋不到後,驚恐萬狀的家仆跑來告知王韶,不想王韶卻安慰家人道:“若是換作別的孩子,就得馬上去找,南陔這孩子倒不打緊,過些天他一定會自己回來的。”果不其然,十幾天之後,王寀坐著一頂官轎就進了家門。 據後來王寀自己說,事發那天賊人將他從家仆的肩上搶走,但他人小鬼大,很快明白過來,定是那值錢的帽子惹的禍,於是悄悄拿下帽子揣到懷裡。碰巧看到有皇宮的車馬經過,王寀便大聲呼救,賊人被嚇得扔下他驚慌而逃,王寀因而被帶進了宮。次日,神宗聽聞此事,好奇之下便叫來王寀詢問,得知他乃是樞密使王韶的幼子。神宗非常喜歡小王寀的聰明伶俐,便留他在宮裡住了多日,最後才派人帶著金錢【1】和壓驚的果子給送了回來。 長大後,王寀中了進士甲科,曾為校書郎,年紀輕輕就做了知州。其人善詩文,有文名,素喜與道士交往,好談丹砂、神仙之事,也因為這個緣故,被牽涉進了幾年前的“張懷素案”中,被處除名勒停,幸好不久後得以脫罪。在一位通方術的鄭州書生的指點下,王寀學會了降神之術,由此名聲漸起,終為今上所知。王寀得以供職翰林,為直學士院,榮升中奉大夫,王韶也得以追贈太尉、司空、燕國公。 有宋一朝,雖則佛、道並重,但是像太宗皇帝已經有意識地拔高道教,為此專門修建了一批道教宮觀。到了真宗一朝,他已明顯更偏愛道教一些,除了曾在老子故鄉鹿邑修建過規模宏大的太清宮之外,還學著唐朝尊崇老子為祖先的榜樣,杜撰出了一位“聖祖”趙玄朗。 受先皇們的影響,趙佶自幼也對道教頗有好感,他當政早期與道士們的來往就很多,還曾經用禦筆畫過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的畫像。一位名叫劉混康的道士曾上言稱,皇城外東北隅地勢低下,皇嗣因此不廣,如能填高,當會多子!趙佶便篤信了,於是按照這位劉道士的指教,模擬杭州的鳳凰山,在東北隅築造一土山,取名“艮嶽”,其後果然靈驗。後來趙佶又命人好好將它布置起來,將江浙一帶的奇花異石移置其中,這裡就成了他玩賞的一處重要景點。 可是自從“張懷素案”發生之後,趙佶的崇道熱情就減退了不少。此案的核心人物張懷素原本是一位僧人,但後來又去過茅山,自稱“落托道人”。最初他以占風水為生,後來又以淫巧之術奔走於士大夫之門,甚得官場上一些頭麵人物的器重,趙佶也一度對他青睞有加。不久之後,張懷素就被控慫恿前宰相吳充之孫吳儲、吳侔謀反,經過一番審理,此案被坐實,結果連同張懷素、吳儲、吳侔等多人被處死。 如今趙佶崇道的熱情又被王寀給吊了起來,而且國家越有不穩之態,趙佶就越想借助於神道之力為自己的正統來加持,就像當初在遭遇了“澶淵之盟”羞恥後的真宗皇帝,他正是憑借著“降天書”之舉,讓天下臣民對大宋王朝的神聖地位深信不疑。 在王寀之前,趙佶就常請道門高士來降神,比如當年意圖為蘇軾恢復名譽時,就曾命一道人於皇城東北二裡處的上清寶籙宮內設醮祈禳。 當時趙佶親自駕臨寶籙宮,道人焚章伏地,歷時甚久才起身。趙官家問是何故,道士答道:“適才到了玉皇大帝殿上,恰逢奎星奏事,等他完事後,才得上達。” 趙佶問:“奎星是何神?” 道士答道:“就是本朝的蘇子瞻!” 趙佶不由大驚,隨即就坡下驢,下詔追贈蘇軾為龍圖閣待製。 【1】金質的錢,常用於君王賞賜。 這王寀每次降神前,都會先飲用一杯增助法力的符水,約摸一炷香後,法事中的王寀漸覺飄飄欲仙,於是神靈附體,肉身退位…… “朕乃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爾是何人?”王寀再一次被仙靈附體,他的整個聲音、形貌都變得莊嚴肅穆起來,不由得人不信他的肉身已然退去。 此時文德殿中僅有幾個內官候在數丈之外的殿門口,趙佶向“聖祖”伏地一拜,道:“裔孫乃是今重和天子,遇有繁難之事,想請聖祖垂教!” “皇帝請道來!”王寀抬手道。 “今海上風浪甚急,裔孫不知如何處置,切望聖祖指點迷津!” “聖祖”沉默了片刻,擺手道:“不要懼它,且看朕差神兵前去製伏它!退下吧,退下吧!” 趙佶聞聲而喜,當即退入了偏殿之中,約摸一刻鐘後,王寀的肉身回歸,忙前來偏殿向官家叩頭請罪,趙佶照例大度道:“愛卿成功請下聖祖,助朕一臂之力,何罪之有!” “謝陛下寬宥臣無狀!” 在得到一些賞賜後,王寀退出宮來,乘著馬車去了一位同僚家中拜年,在同僚家中用過午宴後,便告辭出來了。 王寀如今不過四十歲,竟已得官家如此看重,當真是有些意氣風發,他看著大街上的蕓蕓眾生,不覺已似雲上的神仙俯視凡人一般。若是能有故人看到自己今日的這般貴重模樣,該是何等快事! 偏巧馬車行至大內東麵的馬行街時,半掀起簾子的王寀就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麵孔,他低頭尋思了片刻,忽向那人大聲喊道:“叔能,是你嗎?” 那人正牽著一匹馬獨自走在街上,他聞聲駐足,盯住王寀的馬車愣住了!沒錯,此人正是王寀的故人熊飛廉。 想當年王寀被外放做知州時,恰與飛廉父親所在的提刑司衙門同處一地,因而彼此熟識了。王寀為人有貴家公子輕財好施的風範,家中常賓客無數,所以飛廉一度跟他走得很近。 還在前一天晚上時,飛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夜,還是決定不了究竟應還是不應那個差事。 初二這天他便決定四處轉轉,也順便想想該何去何從。上午時飛廉去了一下崇明門附近的瓦子,下午時一路北行,不曾想竟偶遇了王寀。 王寀從馬車上下來,此時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道衣棉袍,王寀仔細打量了一下飛廉,不無感慨道:“你我暌違已有十載了吧,昔日的翩翩少年,如今竟長成了一位邊幅不修的江湖豪客,可敬可嘆!” 王寀一副仙風道骨,人物愈顯神俊,飛廉躬身道:“不睹芝儀,已倏忽十一載矣,草昧之人與王太守最後一麵,當是在大名府遠郊獵鹿那次!草昧之人不思進取,徒增年齒,王太守卻玉樹生輝、風采依舊,聞聽王太守正得朝廷大用,如今該稱王內翰、王大夫了,真是可喜可賀!” “對,是獵鹿那次,記起來了!你小子跟我居然這麼生分,看來是嫌棄愚兄忝居廟堂了!”王寀淡然一笑。 “嗬嗬,禮多人不怪嘛!王兄是何許人,豈是那等輕薄、勢利之輩!”飛廉放鬆下來,又找回了從前的那般親切感。 王寀上前拉住飛廉的手,熱絡道:“外麵冷,不好說話,走,此地距豐樂樓不遠,咱們到那裡吃幾杯,說說這些年的心裡話!” 號稱“天下第一酒樓”的豐樂樓位於大內東側的景明坊,豐樂樓原名“白礬樓”,據說是因當初有商賈在此地販礬而得名,後來又改作“樊樓”,到了政和年間又改為了“豐樂樓”。豐樂樓高大雄峻,臺基是兩層樓高的磚石所鋪就,其結構為三樓相高、五樓相向,高低起伏,參差錯落,樓與樓之間各用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真可謂瑰麗宏特、高徹雲漢,上可延風月、下可隔囂埃。因西樓最高層可直窺大內,所以被朝廷嚴禁登攀。 雖然開銷不菲,動輒就是數百兩銀,但豐樂樓的飲客常千餘人,可見這汴京城十足是個銷金窟!時當佳節,豐樂樓自然是賓客盈門,僅樓前的馬車就排得滿路皆是。豐樂樓長年有幾處雅間給貴客們預備著,如今王寀的身價不菲,又是前朝宰輔的公子,自然也得到了這般殊待。 在王家仆役們的簇擁下,飛廉跟著王寀進了豐樂樓大堂,此時正有小唱名伎孫三四在登臺獻藝,那歌聲柔婉動聽,唱詞斷人心腸,飛廉不由得走了神兒。 王寀見狀,淡然一笑道:“你呀,來得真不是時候,就在上年端午時,此處舉行了一場聲勢空前的小唱大比,那才真是叫人大飽耳福!而且當時高朋滿座,閨彥雲集,真一時之盛,最終那李師師技壓群芳,徐婆惜屈居第二!” “聽聞那李師師色藝雙絕,可是真的?” 王寀沒有應聲,待二人進了小閣子(即雅間),王寀方神秘地一笑道:“那李師師如月仙臨凡,迥出塵表,實非人間之物!此女不但小唱第一,且琴棋書畫也是無一不精,為國朝以來女伎所僅見,如今艷幟高張,身價無匹,名聲已傳入那邊,聖心亦喜隴西氏之作,恐怕來日多半要鬧出一段風流艷聞嘍!” 王寀指了指大內,飛廉會意。若是以前,忠直之臣尚在,君王行事尚須顧慮輿論,可是而今蔡京這等佞臣長期秉政,忠直之臣被汰除殆盡,君王行事再荒唐、再出格,也難說會有輿論的壓力了。 “那次小唱掄才,各家名流前來做考官,此後又辦了花案,仍是隴西氏魁元,全城花車巡遊,萬人空巷,花銷可是不菲!”王寀嘟囔了一句。 “還覺得汴京不夠熱鬧,又弄出這些噱頭,這些有錢人,真是會消遣!”飛廉搖頭道。 酒菜上來了,王寀親自給飛廉斟了一盞,推到飛廉麵前道:“嘗嘗,這就是豐樂樓有名的眉壽酒!” 飛廉舉盞入口,酒味甘醇綿長,他不禁笑道:“幸而不常到這等地方來,若是來得勤了,可就咽不下自家的糠菜濁醪了!” “嗬嗬,兄弟也可謂是一世間奇男子了,可惜懷才不遇!” 王寀簡單詢問了一番飛廉這些年的經歷,又問了一番他的近況,飛廉見王寀不是別人,便將何執中召他入府的事情說了。王寀於是小聲道:“此番何相公請你,我猜定然就是為那令官家煩難的海上之事!兄弟,此番你能得何相公垂青,又遇此良機,可要好好乾啊,此乃千載一時的良機!” “我這兩天一直猶豫應還是不應,到底不是兒戲!何況我也不是那三頭六臂的人,個人折進去是小,若壞了朝廷的大事,可是罪過了!” 王寀斜昵了一番,又啜了一口眉壽酒道:“愚兄覺得你會去的!” “為何?” “你小子嘴上雖謙虛,可心裡自負得很!何況你也不是那耐得住寂寞之人,情願無風無浪終老於鄉野嗎?這兩年跟土地公打交道,可有髀肉復生之感?” 飛廉聞言一驚,到底是不愧是當年的那個神童,不禁拍著自己的大腿道:“真是一語驚醒夢裡人!” 王寀再次舉盞,一飲而盡道:“不論如何,你我兄弟一場,若是他日你遇上難事,盡可到家裡找我!” 說著,王寀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六百兩的錢引,遞向飛廉道:“這是為兄做官所得的一點不義之財,出門急,也沒有帶多少,兄弟別嫌少,且拿去!” 飛廉笑而不語,不知該不該接,王寀再三推讓,飛廉隻得收下錢引道:“固然是不義之財,可也是老兄的一番高義,待兄弟寬裕時,定當登門償還!兄弟這輩子就不想虧欠誰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嗬嗬。” “怎麼都行,兄弟給愚兄這點薄麵兒就行!嗬嗬。” 三盞過後,王寀便將他的近況跟飛廉說了,飛廉近年少來汴京,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這一次乍聞王寀之事,不免驚出一身冷汗,心裡道:“你老兄可是在玩火啊!而且你如今受到了官家寵遇,底下可是有多少人眼紅呢,偏偏你還是個清高之輩,自來看不上小人,這朝堂之上,步步殺機,恐怕你是會栽跟頭的!縱然你是聰明絕頂,可還是當局者迷!”飛廉又想:“官家弄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也真是不應該,也不是好兆頭啊!當年真廟借助‘天書’來顯示大宋的正統,如今官家又想故技重施,到底是不自信啊,分明是想借神道來迷惑人心,也是自欺欺人!” 飛廉知道勸也沒用,於是客氣道:“多謝王兄不忘故人!今日我熊飛廉也撂下一句話,若是以後王兄有用得著小弟之處,也盡管開口!刀山火海,在所不避!” “嗬嗬,好,好,這樣的話,別人說出來愚兄都不信,唯有你叔能說了,愚兄才深信不疑!”王寀拉住飛廉的胳膊,“不過為兄還是要說一句,我道門高深,叔能你可是個聰明人,欲逍遙於世、無羈無絆,還當多多修習才是!” 飛廉隻有諾諾,不過他倒想起一個人來,這就是懼怕“河東獅子吼”的陳季常。那陳季常的父親陳希亮為官三十餘年,做到轉運使這等職位,而陳季常卻成為“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的遊俠,及至他到了中年以後,竟一變為“談空說有夜不眠”了。人生際遇,諸般因緣,真是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