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1節、李師師成了趙官家的知音(1 / 1)

大宋宣和謎案 周明河 6481 字 2024-03-17

第六章、重病   一   才過了上元佳節,趙官家又碰上了一件讓他煩心的事,盡管小心防範,他所寵愛的劉淑妃還是被傳染上了紅眼病,於是她隻好整日一個人躲在純和殿中回避著官家。   趙佶心裡很是著急,為此請了太醫為劉淑妃診治,還做了各種祝禱,可奇怪的是,劉淑妃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此外,正被趙佶倚重偵辦金使被劫一案的何執中又病倒了,看樣子已是時日無多。   汴京一帶的旱情仍未緩解,各地還有不少請求賑濟的奏報傳來,趙佶不能不想到:自從改元以來,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看來這個年號還得改,而且要快!   經過與群臣的一番商議,大宋朝廷決定於二月間正式更改年號為“宣和”。實際上在趙佶看來,去打幽雲十六州的主意,眼下還有些不切實際,倒不如暫且向遼國示以和順之態,以免兩國再生波瀾;趙佶尤其擔心,遼人在金人那裡受了氣,萬一緩過氣來大舉南下,向大宋泄憤,這就甚是不妙了——而且以目前他們對海上之盟的破壞來看,遼人確實不好惹!   趙佶好大喜功的心思暫時淡了,轉而又生出了些逸樂之心。尤其是在這九重宮闕之內,諸如劉淑妃之輩,美則美矣,可也難稱自己書畫方麵的知音,所以很多時候,當趙佶完成了一副甚為得意的畫作卻得不到幾句剴切的贊語時,心中怎能不生發出幾分寂寞、缺憾之感!   雖然身在宮墻之內,可趙佶還是從一些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內侍嘴中,得知了那艷名遠播的李師師的大名。趙佶還特意讓人弄來一把由李師師親筆題字的折扇,為此他還請了蔡京來賞鑒。   這日在文德殿散朝後,趙佶便將折扇遞給了蔡京,微笑道:“仁宗一朝,言書藝者,必稱君謨【1】,推為本朝第一!太師與令弟文正皆授筆法於君謨,可是未曾料太師青出於藍,成就竟在令族兄之上,也是本朝一大佳話了!來,太師且幫朕看看這扇子上麵的字,寫得究竟如何?”   蔡京慢條斯理地打開折扇看了一下,喑啞道:“陛下,老臣有些老眼昏花,這扇子上的字實在太小,老臣著實看不太真切!”   “太師仔細的看,慢慢的看,不急!”趙佶頷首笑道。   蔡京的書法確實啟蒙於蔡襄,但他又先後學過蘇軾、徐季海、沈傳師、歐陽詢等諸大家,轉益多師,由是字勢豪健,痛快沉著,且善於用巨筆書寫大字。及至哲宗紹聖年間,天下號為能書者,已無人能出其右者。之後蔡京又深法王羲之(右軍)、王獻之(中令)父子,到了晚年每嘆右軍難及,而常謂中令去其父遠矣,遂自成一法,風格蕭散妍潤、疏朗清新,為海內所宗焉!尤其出身官宦世家,又位極人臣,其所書別有一種高官顯宦的典雅味道,誠為他人所不能及!   趙佶從少年時代起,就已經開始留意收集蔡京的作品,此時他忽然想起一件舊事:“想當年朕尚在端邸時,凡在外麵遇到太師文字,斷斷不肯放過,記得有一回就曾偶遇一把太師題過的團扇,朕愛不釋手,好說歹說,花了兩萬錢才收入了囊中,嗬嗬!後來朕還聽居安說起過,說當時太師在北門為翰長【2】,有執役親事官二人,奉太師甚為恪謹,暑天時各拿一白團扇為太師納涼,太師一高興,便各為二人扇子上書了杜少陵詩一聯!哪知皇城司這兩個家夥不識貨,起初還有點不情願呢,待朕高價收了他們的扇子,他們換上了新衣新帽,又滿臉喜氣地想求太師再書一聯呢,嗬嗬!”“居安”是蔡攸的字。   “士為知己者死,合該老臣為陛下恭效犬馬之勞,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蔡京遜謝道。   “沒想到,如今又有人拿折扇呈給朕,求朕賞鑒,朕想著還是太師精於此道,就勞煩太師這一回吧,也是親戚央求朕的!”趙佶忽而一笑,“嗬嗬,太師如今也是朕的親家翁了,論起來這都是咱們這些親戚之間的家事了,朕也就不見外了!”   蔡京將扇子拿在手裡端詳了好一會兒,以他那老辣的眼光,已經分明看出這幅字乃是一位女子所寫,而且也嗅到了扇子上淡淡的脂粉香氣,他猜著後宮中沒有這等才藝的女子,想來是宮外哪位女才子的傑作。看官家正在興頭上,又是官家這位行家所推賞的,蔡京於是半自衷心半自奉承道:“依老臣愚見,這筆字神格清爽,且別有一種驕色,自然是好字無疑,而且……”   “而且什麼?太師不妨直言!”   “而且似有幾分不沾人家煙火的仙氣,想必,想必是一位仙家所書吧!”蔡京故意磕巴道。   “哈哈!太師當真老辣,什麼都逃不過太師的法眼!”趙佶一拍大腿道,“不瞞太師說,朕也覺得這筆字,如深山道士,修養已成,神氣清健,無一點塵俗!若是出於女子,當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兩天後,趙佶又將這折扇拿給了一位有善書之名的三衙武官賞鑒,那武官見字是行楷書,便直言道:“恕臣唐突,這筆字有出塵超逸之感,卻像是一位女子所書!”   趙佶問是何故,那武官道:“大凡女子寫字,多病在腕力不足,腕力不足便流於少骨而多肉,這筆行楷書雖無多肉的短處,但毫末處卻給人以婉媚、可愛之態,故而臣覺其乃女子所書!若不然,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所書了!”   趙佶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笑稱:“這筆字誠然是一位佳公子所書!”   目送武官離去之後,趙佶又拿起那把折扇充滿溫情地摩挲、審視了一番,他本人也是丹青行家,其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的“瘦金體”天下獨步,自然他也曉得李師師的卓然不凡!一時之間,那名伎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當真是世間少有的風華,趙佶頓生出一股踏訪醉杏樓的強烈沖動!   【1】指北宋書法家蔡襄,下文“文正”指蔡卞。蔡襄被認為是蔡京的族兄,也可能完全是蔡京的一種刻意攀附,未必是真。   【2】翰林學士簡稱“內翰”,承旨係翰林學士之首,故而通稱“翰林學士承旨”為“翰長”。   有一位名叫張迪的內侍原是從八品的入內內侍省內東頭供奉官,負責料理帝後起居生活,還有傳宣中旨等職掌,由於他粗識文字,常在秘閣堆積如山的藏書中搜集一些類似《青瑣高議》等香艷筆記小說供趙佶消遣,以至龍心大悅,被擢升為正六品的保和殿押班,他一向很得趙官家信任,為此特意派他出宮打探李師師的事。   這日,趙佶便問張迪道:“那隴西氏為何叫‘師師’?”   張迪回道:“秉官家,據說她小時愛哭,被一位長老撞見,一哄就不哭了,長老覺得她與佛家有緣,就給她賜了這個名字,到如今還沒改,隻是隨著那收養她的李姥改了李姓。”   從前豐樂樓上舉行小唱比賽時,正趕上趙佶大病一場,愁苦多日的他聽到豐樂樓的樂聲後,不由得對著身邊的張迪嘆息道:“朕深居在這九重之中,反不如小民恁般快活!朕想要到市塵看看景致,也隻恨沒有因由啊!”為此趙佶便跟張迪說起了那日的情景,於是又問道:“前幾日街市上也煞是熱鬧,聽聞說是那隴西氏奪魁了,可是怎樣一番情景?”   張迪回道:“前幾日京中舉行了一場花案,京中名伎皆在受邀之列,這花案的評比規矩,便是每位名伎各挑選四種自己所擅長的才藝進行展示,然後由京中一眾名士予以品評,每種才藝最高賞評可得竹籌子十根,共計二十六位名士,那醉杏樓的李姑娘以小唱、書畫、鼓琴、詩詞,得籌二百四十五根,拔得頭籌!花案名冊上便將李姑娘繪製為了一株白牡丹,所以京中人而今皆美譽李姑娘為‘一支能行白牡丹’!”   趙佶聽罷,甚是興奮,又打聽道:“對於隴西氏的書畫,名士們是如何評點的?”   張迪便掏出了一張紙來,對著上麵的字說道:“官家特意吩咐了臣,臣留心打探了,李姑娘繪製了一幅《雪江曉泛圖》,上麵自題詩道:‘瑟瑟西風凈遠天,江山如畫鏡中懸。尤喜蒼莽千裡雪,日出呼兒泛釣船。’其中曾在官家跟前任中書舍人的葉夢得葉學士評說:‘觀此作筆意、詞語皆清婉,書法亦可入妙品……師師姑娘誠閨中之秀,女流之傑者!師師姑娘確實蕙質蘭心!下筆無不婉轉秀氣,更有一種女子特有的細心,察男子所不能察,所不易察,所繪之風物,亦是鐘靈毓秀,神韻悠然!所作真堪寶藏!’反正自這場花案之後,便有商鋪上門求購李姑娘畫作,以千金作價。”   趙佶聽了張迪這番話,越發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可是畢竟身為一國之君,狹邪之遊尚為君子所忌,身為天下人的表率,如月之盈缺般皆在天下人眼中,凡事怎能不三思而後行!   可趙佶還是架不住好奇與獵艷的心思,為了一親芳澤,在張迪的攛掇下,趙官家便顧不得帝王之尊及皇家的體麵,化名為中州巨賈“趙乙”微服夜訪醉杏樓。那裡位於靖安坊【2】,距東華門不過一裡地。   醉杏樓是坐北朝南的一座大宅院,粉墻鴛瓦,朱戶獸環,飛簷映綠鬱鬱的高槐,繡戶對青森森的瘦竹,乍看之下,隻覺好不清雅、體麵!從前李姥手裡調教著好幾個姑娘,可如今隻李師師一個就夠了。   李師師而今聲價倍增,隻接待一些富商巨賈,或一擲千金的世家子弟。及至趙佶進到醉杏樓內,隻見那屋內布置雅潔簡素,似不像女兒閨閣,反有出塵之感;點綴紅光翠影,又不類讀書人家,倒也不失為風流勝境。   那天晚上,剛剛沐浴過的李師師自樓上下來,如出水芙蓉一般,雖然身上隻穿了一件家常的月白衫子,可韻致自是超凡脫俗。趙佶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位名聲在外的上廳行首【3】——那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其膚如凝脂,娉婷夭裊,領如蝤蠐,腰如約素,令趙佶一下子就想到了《詩經·衛風·碩人》對齊女莊薑的描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沒想到用在眼前這女子身上,竟是如此地恰如其分!而那燭光搖曳之中,更顯一種佳人的婉約之美,真如月仙臨凡,令趙官家不由心中一動!   李師師親手為趙佶點了一杯茶,隻見她一麵提起執壺來往茶杯裡注湯,一邊用茶筅擊拂撥弄。   趙佶站起身來在一旁端詳著,李師師不愧是當行本色,她所使用的茶盞正是自己一向推崇的青黑色,且有兔毫一樣的細紋,茶盞的碗口寬大,盞壁看著也厚實;因為黑色的茶盞便於襯托茶湯、乳花的顏色,碗口寬大則便於擊茶、拂茶時茶筅的運轉,盞壁厚則利於保溫,也利於乳花的持久。想來李姑娘也是拜讀過自己所撰著的《大觀茶論》的,趙佶不由得頻頻頷首,不禁插言道:“從前擊拂都是用茶匙的,茶筅是自近年來才使用的,姑娘知道這是為何嗎?”   那李師師正在專心致誌地分茶,激發在茶湯表麵的粉末將要占滿整個茶杯,待她稍有餘力,便回道:“茶筅便於繪圖吧!”   李師師所使用的茶筅也甚合自己的心意,趙佶於是又賣弄道:“今上有雲:‘茶筅以筋竹老者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勁,本欲壯而末必眇,當如劍瘠之狀。蓋身厚重,則操之有力而易於運用。筅疏勁如劍瘠,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4】姑娘真得其三昧矣,嗬嗬。”   趙佶見師師正用心分茶,就沒有繼續打攪她。此時但見茶沫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不一會兒,李姑娘就大功告成了。她離開了茶杯,放下了一應茶具,嫣然一笑道:“請官人笑納!”   趙佶趕緊湊過去欣賞李姑娘的手筆,此時,整個茶湯表麵已經形成了一幅人物畫,趙佶一眼就看出了這是繪的自己,尤其是他正在頭上所戴的襆頭最是逼真。他當即嘆為觀止道:“妙啊,妙啊!世人多半繪得出花鳥、草木、山水,卻少有繪出眼前人物的,姑娘當真別具一格,真是佩服!”   稍後,在趙佶的要求下,李師師又為他撫了琴曲。聽曲須到二樓的琴房中,那裡點著一種無煙的香,動問之下方得知那是李姑娘自製的粒香丸,真是妙不可言!   待二人單獨到了樓上琴房中,李師師便讓趙佶在一張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下,隨即她也在琴桌邊那張高高的椅子上坐下。她先轉了幾下調音的琴軫,又動作嫻熟地旋擰了幾下上麵的絨扣,此時隱隱可見簾後的她十指露、春筍纖長,因為琴人指甲不能留太長,所以她的指甲不過米粒一般長短。待調好了音,她試著彈了幾下,恰到好處之後,便正式抹挑勾剔起來,手應乎心,不知不覺間,竟似進入了一種無我之境……   李師師一連為趙佶撫了兩首琴曲,其中一曲居然還是她自創的,其技藝精湛,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揮灑自如,指尖似行雲流水,令趙佶贊不絕口道:“雖說隻有智者方可撫琴,獨奏古琴又係‘聖王之器’,可眾樂,琴為之首,我等俗輩總是雅愛此道的!妙音出於熟習,而音韻之妙,全賴乎指法之細微,姑娘真當行本色!古之善鼓琴者必不泥於律呂,泥律呂者必不善於鼓琴,技高琴師寥若晨星,姑娘真可謂上智之流也,遠我輩多矣!”   “官人真乃師師的知音!《琴史》、《樂圃餘稿》、《樂書》、《琴論》等前賢篇什,我嘗翻閱,受益很大,加之每常在花前、月下用心習練,技藝方有寸進!能得官人如此佳評,師師一死也心甘了!”李師師滿目含情道。   兩人相處愈發繾綣,趙佶也情不自禁地撫琴一曲,他的技藝雖不如李師師精湛,可也勉強入耳,且弦中自有情意。那李師師大概也是欣賞趙佶身上罕見的才氣,所以愈顯濃情蜜意,令趙佶不勝歡欣。隻是由於擔心次日的早朝,及走漏了消息,所以趙官家當晚沒能留宿。   經此一行之後,趙佶的聖心就這般被一個青樓女子所徹底俘獲,他越發認定李師師乃是一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是大宋繁華、汴都風流之所鐘,由此令他欲罷不能。自此以後,趙官家的大半心思都落在了李師師身上。   【2】宋代傳奇《李師師外傳》中提到的“鎮安坊”屬於以訛傳訛。   【3】“上廳行首”原意是指官妓中班行之首,管門戶中其他妓女。後指應聘到公廳歌舞行班的首席名妓,以後又成為名妓(或伎)的通稱。   【4】語出宋徽宗《大觀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