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第2節、官家的得意之作(1 / 1)

大宋宣和謎案 周明河 5502 字 2024-03-17

二   這日垂拱殿早朝,因為一個朝中人事安排的問題,蔡京與尚未出京的童貫爭吵了半日,二人原本是沆瀣一氣的,可是自從童貫越發炙手可熱之後,漸漸侵奪了蔡京不少權柄,惹得蔡京相當忌憚,以至於兩人漸漸反目。   蔡、童二人爭吵得厲害,可心不在焉的趙官家全然沒有聽進去,最後聽得煩了,他隻得有氣無力道:“今日先散了吧,明日再議!太師暫留一下,朕有幾句話要吩咐!”   蔡京手持著笏板,於是小心地跟著趙佶到了大殿後麵的暖閣,待兩人坐定之後,趙佶長嘆一聲道:“你們東、西二府的事,朕如今不想多管,你們也不要整日到朝堂上爭吵,私下裡議定了就好嘛!朕近日心煩得緊,你等要多體諒一下朕的難處!”   蔡京將笏板置於一旁,趕緊起身跪倒道:“都是老臣的罪過!”   趙佶示意蔡京起身,已經聽出了言外之意的蔡京忙試著問道:“不知陛下為何事煩惱,老臣或恐可以替陛下排解排解!”   趙佶於是屏退了左右,慢慢跟蔡京道出了實情,最後他可憐地拉住蔡京的手,雙眉緊鎖道:“太師是朝廷股肱,又是天下才士之翹楚,你覺得朕當如何自處?”   蔡京躊躇了半日,方撚須道:“此事難也不難,若陛下心中當真拋不掉那隴西氏,把她悄悄納到宮裡來便是,我朝禮法雖嚴密,可終恕於人情!炎漢之君尚有龍陽之好,盛唐之主且乖違人倫,陛下聖德如日,我朝日臻昌隆,有一己人情之私,天下士民自當體念!若陛下不想叫人知道,此事也可從長計議,左不過是要多費些時日!”   蔡京這幾句話說得趙佶頓覺心情大好,乃展顏道:“要她入宮自然容易,可是未知她心意如何,朕不好擅自用強,不然反弄巧成拙,傷了佳人的心!朕的意思,總還須花些心思,讓她知道朕的心意,到時主動請入,與朕朝夕相伴才好!”   “是,是,自古美人如名花,當用心培植!嗬嗬!”蔡京點點頭,“若是不入宮,陛下也不須為難!”   “朕終究有些擔心人言藉藉!”   “陛下也曉得,當日先帝與舒王推行新法,天下一片反對之聲,可又能如何?爾曹名與身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古來成大事者,自當不恤人言!何況如今陛下之所行,不過是一瑣屑小事,敢有胡亂議論者,略施薄懲即可,到時誰還有膽量說三道四?”   “可是,聖人那裡,如何交代過去呢?”   蔡京略一沉思,似有難色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生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陛下真乃仁君!請先恕臣不敬!”   見蔡京就要下跪,趙佶忙扶住道:“太師休要多禮,今日隻你我君臣二人,有何言但講無妨!”   “那老臣就直言了!”蔡京重新回到座位上,“仁廟在位時,範補之知開封府,一日補之覲見仁廟,口稱東京城中一富商兒媳被宮中人叫走,以至半月未歸,補之言:‘陛下不邇聲色,朝野共知,豈宜有此,況民婦已成禮而強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廟如實答稱:‘皇後曾言,近有一女,姿色頗佳,朕猶未見也。’補之又言:‘果如此,即願即付臣,無為宮人所欺,而怨謗歸陛下。臣乞於榻前交割此女,歸府麵授訴者。不然,陛下之謗難消也。且臣適已許之矣。’仁廟便命人喚來此女,交由補之送歸本家。以此事看來,雖則天家為此荒謬之事有損仁廟聖德,卻足見慈聖【1】身為帝後竟是如此體恤仁廟!如今那李姑娘並非民婦,偏聖人心胸如此狹窄,哪有點母儀天下、統率六宮的風範!”   “嗯,她到底比不了慈聖啊!不過忝居其位罷了,若是靜和還活著就好了,當日她是最能體恤朕的,當日聖人與喬氏爭寵,鬧得不可開交,反是靜和居中調和,足見心胸!可惜靜和天不假年,真是朕的大不幸也!”趙佶想到了他的王皇後,忽然倍覺傷感。   “古人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世人常說知音難覓,既覓得了知音,自當珍惜!知音之情誼,也不須奢求旁人能領會。”蔡京以一副至誠的口吻道。   趙佶聞聽此言,大受鼓舞,詭秘地一笑道:“太師可有什麼法子搪塞聖人?”   蔡京想了一會兒,便在趙佶耳邊低語了一番,趙佶聽罷會心一笑。   翌日午後,趙佶便駕臨坤寧殿,嘮完家常之後,趙佶於是對鄭皇後懇切道:“皇後總治六宮,井井有條,使朕無後顧之憂,著實是辛苦了!皇後嚴於律己,謹守祖宗家法,不預政事,也從不為一家人求官求職,朕感念在心!為彰顯我朝威德,朕已經跟相公們商議過了,國丈治家有方,當有所慰勞才是!”   無事獻殷勤,鄭皇後聽罷此言當即躬身行禮,心裡已約略猜到些什麼。可鄭家本是平常人家,麵對如此殊榮實難拒絕,何況平素國丈爺就沒少央求女兒向官家求取封賞,而此番官家竟主動奉上,也就隻好笑納了。不過,鄭皇後嘴上還是謙遜道:“臣妾惶恐,實不敢領受,家父於國無功,也不宜加贈,望陛下三思!”   趙佶雙手扶正了行禮的鄭皇後,大度地一笑道:“嗬嗬,國丈為朕送來一位賢內助,就是於國有大功!就這麼定了吧,皇後莫要謙讓了!”   幾天後,經過趙佶禦批、中書省簽發冊書,正式冊封國丈鄭紳為上柱國、司空、齊郡王。   【1】“慈聖”指宋仁宗皇後曹氏。“聖人”是宮中對皇後的慣稱。   等到第二次再去醉杏樓時,趙佶便亮出了自己的官家身份,他還特意帶上了自己一幅得意的新作。   在此之前,趙佶已命張迪到了醉杏樓宣旨,以便李師師及眾人有所準備,又叮囑他們萬不可聲張。及至見麵後,他見佳人仍不免有些畏怯,便百般溫存,總算讓這位傾國紅顏的臉上有了笑容。   趙佶將隨從們都留在了樓下,二人相攜著獨自上了樓,待吃了一盞茶後,趙佶頷首一笑道:“朕今日來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請賢卿賞鑒一番朕的新作,若有不足之處,還請賢卿這位絕世才女直言不諱才是!”   “婢子何德何能,敢對方家之作輕易置喙!”   “賢卿謙虛了,便是說得朕臉上掛不住了,無地自容了,朕有言在先,也絕不會怪罪的!”   李師師掩鼻一笑道:“這話婢子信,官家自來酷愛丹青,誠意就教於四方,隻願聽真話!”   說完,趙佶便走到樓梯口吩咐張迪將畫呈送上來,李師師小心翼翼地接過畫來,然後又把它小心地展開在自己的畫桌上,待四麵點上了香燭,方細細觀摩起來。   這幅畫作,不僅有官家用瘦金體自書的“雪江歸棹圖”、“宣和禦製”的題名,而且還有“天下一人”的花押,可見官家對此作的重視程度。師師剛一展卷,就曉得了官家的弦外之音,這分明與自己的《雪江曉泛圖》異曲同工,不免凝睇嬌羞道:“官家真是有心了,婢子才情淺薄,慶幸拙作倒有拋磚引玉之效,嗬嗬!”   “若卿為男子,朕必召之翰林院,上卿以待!”趙佶一向親近、厚待畫師,這點師師還是相信的。   師師含笑不語,開始認真賞鑒起佳作:此圖開卷便是一派茫茫寒江,遠山在縹緲之間,底部為向內延伸的江岸,一塊石頭突出江岸,有一葉帶篷的小舟靠在其旁邊,一人在拴係船纜,兩人正在向岸上走去——雖然這三人位於整幅圖中不太起眼的左下角,但應是對“歸棹”的點題之筆。   再向內去,是土崗和山丘,而後群峰突起、層巒疊嶂,隨著畫麵向縱深演繹,清晰可見有樓閣村舍隱匿在山後,又有棧道、小橋點綴其中,充滿了淡淡的詩意;此外依稀可見有行人數位,或騎驢,或挑擔;再往後麵,則又見水岸,復歸於寒江浩渺……   從整體構圖上看,此作不乏國朝開創以來畫壇全景山水之大氣,而在筆墨上則自創新意——勾、皴簡略,重在以層層烘染展現雪景的冷峻之感;勾線短而隨意,不同於李成的凝重嚴密及郭熙的挺拔爽落,樹枝呈鹿角狀,不再是風靡了數百年的“蟹爪枝”;皴筆很少,依石紋有些淡淡的短線皴,隻是在石棱之深處加濃墨密點,這與雪景氛圍的營造是十分搭配的,非行家裡手不能為也。   官家這種勾、皴的簡略,凝重質樸,氣韻高古,富有濃鬱的文人畫風格,可以從中感受到此作與文人畫的開山者王維(王右丞)的《雪溪圖》頗多意境的契合處。這種變化,也完美地體現了從哲宗朝以來所倡導的“易以古圖”帶來的新變化,又將開啟將來筆墨及構圖漸趨簡略的先河。為此,師師不禁由衷贊嘆道:“此作意在筆先,蕭條淡泊,真直闖王右丞堂奧也,必開畫壇一代之新風!”   “嗬嗬!”趙佶快然一笑,“朕還頗有些意猶未盡,改天有工夫了,再繪出春夏秋時之景!四圖並具,定然賞心悅目。到時朕再請太師等諸高賢在卷末題跋,定然可以傳世了。不知賢卿可願為朕添彩?”   官家居然如此抬舉自己,師師不免赧顏道:“人貴在有自知之明,若如此造次,那我李師師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唉,賢卿謙遜過度了,不好,不好!”趙佶搖頭道。   此時,頗讓師師心中不解的是——為何像官家這等富貴之極、養尊處優、局促在宮闈之間且極盡聲色之娛的天下第一人,竟有如此冷漠蕭瑟的深切感受呢?雖說他見多識廣,定然可以從前賢那裡獲益良多,但她還是相信,官家內心深處還是頗有些蕭條、寂寞之感的,遠非無病呻吟之輩可比!這大約也是為人君者常有的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之感吧!   待收好了畫,兩個人便開始一邊品著佳茗,一邊閑聊起來。此番談論的重點還在於名畫與名家,所以從顧愷之的《洛神賦圖》談到了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又談及當世各名家的高下得失,真是於茲乃忘倦!   談至興濃處,趙佶還跟師師談起了自己的師承:“國朝的親王子弟們多嗜富貴,偏偏朕生性落落寡合,在潛邸時就獨好筆硯、丹青、圖史、射禦等物,大約十六七歲上就有了些虛譽,不少識者就斷言朕將來必成大器,嗬嗬……在皇室宗親裡,有朕的族叔令穰和姑父王晉卿,二人皆喜作文詞,妙圖畫,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而令穰又善黃魯直之書。朕常與兩位先輩來往,受其風尚所化,初時也喜作庭堅書體,後知轉益多師,方自成一法,是為‘瘦金體’也!朕在潛邸時有幕客吳元瑜好弄丹青,其人畫學崔白,書學薛稷,而元瑜乃青出於藍者。不過世人多有所不知,以為朕畫學崔白而書學薛稷,其實不然也!”   師師聽罷,欣欣然道:“恕婢子冒昧,詞中有李後主,而畫中有官家,皆以才名傳世者!”   其實早有民間在傳言說趙佶乃是李後主的後身,不知官家是否聽聞過這類說法,隻是李師師覺得此言不祥,故而未敢輕率發問。可是在得到如此佳評後,趙佶不禁握緊了師師的手,雙目含情道:“很久沒有那麼快意了,賢卿真乃朕的解語花!”   自此以後,趙佶也顧不得輿情與危險了,竟開始三天兩頭往靖安坊跑,汴京城中的流言蜚語自然就多了起來。為了壓製住這些市井流言,趙佶便命皇城司出動,抓了不少背地議論的百姓,可還是無濟於事,他也就隻好聽之任之了。不過為了安全計,他還是讓人挖掘了一條從東華門通往醉杏樓的地道。   那張迪居中牽線有功,趙佶便提升他做了內侍省內侍押班公事,並添差勾當皇城司,主要負責趙佶出宮時的安全。加“內侍”的押班比不加者位尊,“公事”則係特除官,不簽書押班公事;添差勾當皇城司,則意味著張迪已可過問皇城司事務、調動皇城司人馬,且還能分去梁師成一部分職權。   一時之間,連梁師成都要給張迪三分薄麵了,張迪尚在宮外的親屬,也都跟著沾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