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乾元殿，更像一間高穹頂的木頭大屋。 藻井塗滿鮮艷色彩，混合在一起，就是一副趙樸看不懂的抽象畫。 這個時期女真人對於花紋、圖案的欣賞水平，令人很是迷惑。 踏入乾元殿，大宋國使們也顧不上欣賞女真人的建築藝術。 眾人跟在寧術割身後，低頭小步快走，在大殿門口兩排甲胄俱全的金兵注視下步入大殿。 趙樸走在最後，低頭四處瞟，腳下一個不留神，差點崴了一腳。 低頭一看，原來是踩進一個土坑。 趙樸滿腦門問號，很是費解。 皇帝大殿裡怎麼會有個沒填平的土坑？ 這工事可真夠潦草的。 趙樸趕緊跟上前麵的馬擴，低頭小心翼翼注意腳下。 四處一看，又有了新發現。 大殿地麵鋪滿的泥磚上，竟然留下許多馬蹄印。 原來女真貴族們開大會，是直接騎馬進入大殿？ 眾人在許亢宗帶領下，一字排開，參照女真禮節，左手攥拳撫胸單膝下拜：“外臣拜見大金陛下！” 趙樸抬眼一瞟，大殿上方，正中位置有九階皇陛，陛階不算高，但也凸顯出居中主宰之意。 階臺上有一張十分寬大的椅子，有點像宋人臥房裡常見的圍床。 椅子上鋪著虎皮，一位四十多歲，頭裹皂羅巾，身穿淡黃窄袖長袍的雄壯男子端坐其上。 男子髯須濃密，膚色微黑，五官筆挺淩厲，看上去頗為粗獷。 他便是大金皇帝吳乞買，漢名完顏晟，阿骨打同父異母的弟弟。 陛階左右，各坐一人。 趙良嗣帶頭見禮時，趙樸才知道，左邊那人叫斜也，漢名完顏杲，乃是新任諳班勃極烈，阿骨打同母弟。 斜也都統內外諸軍，乃是攻遼大元帥。 後世史上，他也是金軍南下攻宋的總指揮。 斜也著裝就比較像標準的女真貴族，穿細綢製成的窄袖左衽長袍，搭配套褲和長筒皮靴。 身為大金國二號人物，斜也的長相看著較為斯文，氣質卻很深沉，反差明顯。 坐在陛階右邊那人，名叫韓昉，是一名中年文士，頭戴長翅帽、穿緋色官袍。 韓昉原是遼國燕京降臣。 遼國在燕京施行南麵官製度，從組織架構到服飾禮節，與大宋幾乎無二。 此次會見宋使，金國方麵出動皇帝、國相兼都元帥和一名漢官，人數雖少，規格卻不低。 吳乞買掃視幾位宋使，目光從趙樸身上一劃而過，最後落在馬擴身上。 隻聽他用不太熟練的漢話，緩慢而低沉地說道：“馬擴，朕的朋友，歡迎你再次做客上京。” 馬擴微微鞠身，拱手道：“能夠再次拜見大皇帝，是外臣之榮幸。” 吳乞買略一頷首，轉而看向趙良嗣，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宋國收回燕京，趙大夫功勞當居首位。 不知，大宋皇帝是否給你升官加爵？” 趙良嗣躬身揖禮：“啟稟大皇帝，收復燕京是童太師和大宋將士們的功勞，外臣不敢居功！” 吳乞買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的斜也，突然用女真語說了一番話，聽語氣似乎不太友好。 趙樸和許亢宗聽不懂女真語，一頭霧水。 趙良嗣和馬擴則是麵色微變，暗暗惱火，卻又有些無可辯駁。 趙良嗣隻能做一番強辯：“大國相此言差矣。 金國出兵燕京，乃是受大宋邀請。 本著兩國盟好之關係，金國出兵助戰，幫助大宋攻克燕京。 我大宋君臣對此感激不盡。 但，貴國不應該以此作為羞辱我方將士的理由。 這樣做，隻會有損貴國威儀！” 斜也表情冷淡，沒有再說話。 吳乞買淡笑道：“趙大夫還是這般牙尖嘴利。” 聽完趙良嗣的話，趙樸大概能猜到，方才斜也說了什麼。 斜也是說，宋國能夠收回燕京，完全是金國出兵的功勞。 至於大宋，不過是花了一筆錢，從金國手中買回燕京罷了。 這番話，很讓人生氣，卻也很無奈。 因為本就是事實。 趙良嗣用羞辱二字形容，可想而知，斜也原話有多麼難聽。 吳乞買對馬擴客客氣氣，對趙良嗣卻不怎麼待見。 在女真貴族們看來，趙良嗣絕對是最不受金國歡迎的宋人，沒有之一。 自從宋金簽訂盟約以來，圍繞燕京、大同府、營平灤三州的歸屬，趙良嗣多次與金國方麵展開論戰，為大宋據理力爭。 玩嘴皮子，女真人怎麼可能玩得過宋人。 後來阿骨打派出一批遼國投降漢臣，才勉強在談判桌上，與趙良嗣打得有來有回。 可惜，談判桌上再怎麼唇槍舌劍，背後的底氣都來源於國家實力。 金國以鯨吞之勢滅遼，找書苑 www.zhａｏshuyuaｎ.cｏm 你宋國不過是跟在屁股後麵打打秋風，能收回燕京已經算不錯，怎麼還有膽量索求其他？ 趙良嗣憑借一張嘴，讓女真貴族們對他無比痛恨。 這樣的能臣，在大宋朝廷應該備受重用才對。 可惜，東京朝堂上那幫自詡高潔的士大夫，從來都瞧不起他這位遼國降臣。 吳乞買與老朋友寒暄完畢，終於想起來讓大宋正使許亢宗說話。 許亢宗洋洋灑灑說了一通。 先表明來意，代表大宋官家向吳乞買表示問候，也向金國上下表示哀悼，對金國太祖皇帝的駕崩，致以最高慰問。 昭文館直學士韓昉作為現場翻譯，把許亢宗的話輕聲翻譯給吳乞買和斜也聽。 許亢宗話說得漂亮，態度也十分誠懇，吳乞買和斜也的臉色變得好看許多。 吳乞買用女真話說了些回敬大宋官家的話，表示感謝和問候，韓昉翻譯成漢話，轉達給宋使。 趙良嗣揖禮道：“稟告大皇帝，外臣此次前來，還有一件重要國事，代表我朝官家，與大皇帝商量。” 吳乞買似笑非笑：“如果事關營平灤三州，趙大夫還是免開尊口。 你知道，朕絕不會同意把三州割讓給宋國。 此前兩國協議，也從未寫明三州歸屬宋國。” 趙良嗣沉默稍許，再度長揖：“請大皇帝恕罪，外臣所奏之事，的確與營平灤三州有關。” 吳乞買鷹一般銳利的目光倏忽冷沉。 趙樸明顯感受到大殿裡的氣氛冷滯許多，心裡驟然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