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商都下雨了。 　　這場入春以來的第一場春雨下得磅礴猛烈，鋪天蓋地的雨幕將洹河兩岸完全籠罩，天地渾黃一體。 　　雨滴落在侍神殿的青石臺階與屋簷路徑上，漣漪陣陣中，水霧氤氳，彌漫在高簷白墻與茂林綠樹之間，讓這裡愈發神秘幽深。 　　水霧中，玄女殿朱紅的屋頂依舊醒目突出，仿若縹緲幻境裡紅雲一朵。 　　一襲白裙的尚熙立在高高的亭臺內，靜靜凝望大殿。任憑疾風吹過的麵頰，裙袂飄起，皺紋隱現的眼角帶著一抹哀傷。 　　幾名青衣女弟子都退在幾步外，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銀鬢揚起的禾鵠望著殿主孑立的背影，灰眸中透出幾絲憐憫與關切。 　　身影微動，尚熙抬起眼，目光望向前方那朱紅巨殿處。 　　雨勢漸息，雨點變得越來越細，仿佛萬道懸絲飄落，天光明朗起來，洗禮後的殿堂在綠蔭裡愈發巍峨。 　　在玄女殿高高的臺基處，一個小黑點人影正沿著長階，緩緩步向紅頂大殿。 　　細雨中，雄壯黑衫背影步履堅定沉穩，目望前方。 　　目光一怔，尚熙麵色如被映亮般，眼眸內泛出異彩，不禁微晃身軀，木然失神地喃喃 　　“他，他來了——“ 　　呼吸有幾分急促，神情顯得異常激動。 　　旁邊的幾名女弟子不知所以，微露驚愕。 　　身後廊道裡傳來碎碎腳步聲，一名黃衣弟子匆匆趕到後，低頭稟報 　　“殿主，侯爺又去玄女殿裡了！按你吩咐，已派人直接領他去殿內。” 　　尚熙白皙的麵龐微怔，恍然從夢境出離。 　　尖細的峨眉一動，揮袖轉過身來。微微頷首示意弟子退下。 　　“殿主，我們是不是也一起過去！”禾鵠低聲問道。 　　微忖一下，尚熙輕輕搖頭，緩緩說道。 　　“再等一會！“ 　　“讓他在殿裡自己呆一下，先不要去打擾他。” 　　說完這話又迅速轉過身去，繼續凝望遠處那黑甲背影。 　　細心的禾鵠留意到，方才說話間，殿主眼角隱隱淚光閃動，不禁心頭暗嘆一聲。 　　高梁烏頂之下，玄女殿內一片肅靜，暗金圓鼎中飄出裊裊細煙。 　　白玉神壇邊盞盞油燈燃動，火苗各自舞動搖曳，映得壇上尊尊神位忽虛忽明。 　　佇立在正中的九天玄女像身披白綢，沐浴在紅光裡，描繪精細的眉眼清晰柔和，溫柔而恬靜地注視下方。 　　旁邊站立的小鹿泥塑，金黃炫亮，黑亮萌然大眼瞪起，栩栩如生。 　　孑然一人的刑離站在殿內，黑袍內沒有披甲，腰處掌寬的玉帶青光泛起。 　　垂手昂頭癡癡地望著女神像，他如木頭人般久久未曾移動。 　　沉黑眼眸內神情變幻，亂須拉渣的臉上時而浮起微笑，時而蹙眉不展。 　　忽地眸內波瀾泛起，刑離肩頭猛然一振，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幾下，口裡喃喃道 　　“阿爹！你為什麼要帶我們來到商都！？為什麼？”他緊閉眼簾，嘴角一陣抽搐。 　　過了好一陣，方才睜開眼來。刑離緩緩步近神壇，雙手放在壇上。深情地凝望著玄女像明暗交錯的麵龐 　　“阿姆，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人在這裡，我好孤獨，好想念你們！”他嘴裡喃喃細語，抬臂擋在哀戚的麵上。 　　闔上眼簾，刑離雙手抱頭，不住顫抖的肩背間，傳出低聲啜泣。 　　一大滴清淚濺落壇前。 　　偌大的殿內寂寥空蕩，隻有紅光中的九天玄女像，恬靜溫柔地凝望悲慟中的刑侯。 　　不知過了幾許，嘎吱一聲大門響動。 　　磕磕木屐劃地，刑離肩膀微顫，並沒有立即回身。 　　知道這個時刻隻有誰會進入這裡，他抬袖口拭去眼角殘淚。 　　白綢長裙的尚熙抬步越過門檻，緩緩步來，透過窗格的光映出她有些晃白的麵龐。 　　溫柔地平視眼圈微紅的刑離，兩人並肩立在壇下，默然無語，都望向神像。 　　刑離黑目中蘊滿不舍深情，而尚熙深邃的眼眸內目光復雜，神情莊肅凝重。 　　瞑目垂首拜過玄女神像後，尚熙收回眼神，望向刑離。 　　“你又過來參神了！”她低聲問候一句。 　　嗯——神情已基本恢復的刑離抿唇點頭應道。 　　方才在壇前抱頭弄得髪鬢有些紛亂，尚熙滿眼愛憐地望著眼前這七尺高漢，微嘆道 　　“還是邢州那邊風土好，侯爺愈發茁壯英武！”，言語間上前半步，自然地抬起手，將其額前亂發輕柔地理到耳後。 　　刑離嚴寒緊繃的麵孔如遇陽光舒展開，嘴角擠出絲勉強的笑意，微微頷首。 　　再舉目望眼神像，尚熙看眼對方，輕言道 　　“拜過祖師神像，就陪我到外麵走走吧！” 　　對方眉梢微抖下，立即頷首回應。 　　轉身向門口時，尚熙側目掃見，刑離身形移動，目光還不舍地凝望神像。 　　嘴唇微翕兩下，終究還是沒有出聲，她佯作未見繼續前行，內心忍不住長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步出大門，離開大殿時，刑離假裝不經意地回首，望眼玄女神像， 　　外麵細雨已歇，綠意潤澤，春意煥然變得濃鬱，洗刷乾凈的亭堂閣樓也露出本來輪廓。 　　兩人緩步在青石路道上，侍從們都識趣地遠遠相隨。 　　沒有言語，兩人默契地往後殿的綠林方向而去。 　　轉過一處軒堂，尚熙頓住腳步，溫和地問道 　　“小虎子，此時刑府裡的那樹梨花已經盛放了吧？！” 　　一聲“小虎子”叫得如此親昵自然，刑離心頭暖意湧起，麵上如一抹朝暉映過般，唇角擠出絲笑意。 　　“後院的那梨花，我離去時還尚在打苞，今春來得晚，想必過些時日才會全開。“ 　　他望著對方，抬抬手溫言道 　　“尚姨若是有興致，春祭完就隨我一道，返刑方府去小住幾日。” 　　聽到這話，尚熙眼簾微抬，目中有亮光泛起，但順即就暗淡下來。 　　“這麼多年沒有回到商都，你可還適應？”她轉口問起 　　她的反應，刑離毫不意外，如今危機重重的大邑商都確實離不開她這個侍神殿殿主，應道 　　“此番返大邑商都，除卻拜會甘盤等師長，我都閉門不待客，退掉所有應酬。這些日子也還清凈。“他頓頓話語，朝對方拱手謝道 　　“這些年刑府與屬田裡事務我從無過問，都是尚姨派人精心維持打理，多謝你費心了！“ 　　尚熙含笑望著他，溫言道 　　“你如今是一方重侯，方國內事務繁多，練兵肅防，稼嬙水利那樣不比這重要，那有閑空理這些府務。” 　　講道這裡，她輕聲嘆道 　　“這些年雖一直是我殿裡遣人幫你打理這些府務，但這些刑方內務，終究還是應該交由你府裡人處理為好。” 　　尚熙眼中現出幾分溫情與關切，微微一笑 　　“小虎冠禮早過，若是有心儀的女子，尚姨我也可以為你祈福說媒，出些力氣。” 　　避過她殷切的目光，刑離轉目望向旁邊樹林。 　　林前的草地上，一大群窄衣緊袖的青衫女子正在練習武技，場麵熱烈不輸軍營。 　　“聽說這些年尚姨的侍神殿規模闊張不少，西山也有分殿。我看這裡的女衛弟子也較往日增加不少啊！” 　　他饒有興致地言道，目光一直在看那群女弟子訓練。 　　心知在刻意回避，尚熙還不死心，她目光繼續凝視對方 　　“婚娶乃是大事，如今這商都裡就我與甘盤最是操心此事。”她留意著刑離神情變化。 　　“前些日子，大婦過來殿裡侍神時，曾與我透出有將梔安公主下嫁刑方的意思。” 　　聽到這話，刑離厚唇邊胡須微動，立即笑言道， 　　“梔安那個小丫頭，好像才方成年吧！咋就如此急著要嫁人？” 　　這調笑的口吻，尚熙有些不滿瞄了他一眼，繼續道 　　“婚娶事宜不僅關係你個人，也影響到刑方十餘萬子民氏族安樂。我早有思慮。“ 　　講道這裡，尚熙麵色變得嚴肅，緩緩吐出一句話來 　　“你，不可與殷氏一族通婚！” 　　這話似乎讓刑離有些意外，他抬起頭，等待對方下邊的話。 　　“我知你是無心商王這邊政務，一心遠離這大邑商都，這次回來也是心不甘願。若是依大王的意思，與其聯姻，必然兩家氏族聯係更為密切，成為近支。除卻祭祀與聽召外，還有更多王室責務。“ 　　”而且周邊方侯們雖表麵恭敬，但也忌諱叢生，難以結交拉攏。實在是弊處甚多。“ 　　這番分析，刑離聽得非常仔細，連連點頭 　　“尚姨所言有理！”他看似也深有同感， 　　“那大婦那邊，不知該如何回話？” 　　綠蔭反映出幽綠柔光落在尚熙白皙的臉上，她微微一笑，斜眼看過來。 　　“如此小事有何為難，大婦這人素來愚鈍，必是商王借其口前來探話，我當即就回話，公主婚嫁乃是國之大事，理應交由巫官們去問卜，再做決議。” 　　刑離聽到這話，立即撫掌大笑，頜下卷須都顫抖起來。開心道 　　“尚姨這應對得好，那幫巫殿大巫們最不想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是王室勢大，他們決計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望著他樂成此樣，心頭也明了對方心思，尚熙白了他一眼，提醒道 　　“這次雖是我給你擋下，你刑方是大商重地，商王與甘盤那幫人都指望著你助力護持殷商國事，下次又不知道會推出哪位近支來提親。” 　　笑容緩緩凝起，刑離有些氣惱道 　　“我刑氏一脈為這大商已經傾盡族力，阿爹阿姆他們都——” 　　他漲紅臉惱得說不出話來，抬起的手臂微微顫抖。 　　心頭長嘆一聲，尚熙麵現出絲悲色，一時無語去勸解。 　　兩人默然頓在草亭內半刻，周圍唯有簌簌風動樹林聲。 　　“謝謝尚姨如此周全照拂，大邑商都我不會久呆，春祭之後就立返刑方，遠離此是非之地。”眼圈泛紅的刑離恭敬地朝尚熙鞠上一禮。 　　尚熙望向他的眼神異常復雜，滿溢愛意與難舍，一時茫然沒有出言。 　　她深吸口氣，平息自己的心緒，點頭點頭，忽地想起某事，收斂起哀色，目光炯亮肅色道 　　“小虎已是一方侯爺，要保重身體，醴酒雖好，也不要過貪。黃沙堡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為宜！” 　　如同犯錯的孩子般，刑離的臉龐上露出愧色，低首垂下眼簾。 　　見其這樣，尚熙似乎心有不忍，她柔聲道 　　“你如看中哪位女子，無論她是方國公主，還是貴胄世家，盡管與我說好。” 　　見到對方並無任何反應，她輕嘆一聲 　　“若是平民，甚至是奴從，你就盡管納入府裡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