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碼頭原本就繁忙紛亂,渾似一個螞蟻窩。 趙承成帶領本村的弟兄,又是打人、又是搶船,更好似在這個螞蟻窩上潑了一杯熱水,頓時讓碼頭變得哄亂不堪。 大人叫、小孩哭,聲音鬧成一團,趙承成根本無法聽見來人的呼喊,隻是趕緊叫手下弟兄們揚起風帆、加速行船,遠離此處非之地。 而那呼喊之人見趙承成不肯留步,居然不依不舍,親自登上一葉扁舟,又叫幾個船工賣力劃船,朝著趙承成的船隊就追了上去。 船隊都是裝載了官鹽的漕船,航行速度不慢,但也並不太快,眨眼間那艘小船便越追越近。 趙承成親自負責斷後,就站在船隊末尾的最後一條船上,眼看來船就要貼上來了。 身邊趙同瑞問道:“大哥,官軍怎麼跟得這麼緊?狗皮膏藥似的。看我把那隻小船杵沉了!”說著,他揚了揚手裡的竹篙。 畢竟是黃河邊上的漁民出身,再加上天生神力,趙同瑞把追船弄沉了或許不容易,但使其失去平衡,無法繼續追近,倒也不難。 卻不料趙承成把手一舉:“不用。船上的人,不是壞人,必然有話要對我講。” 原來是隨著小船越追越近,趙承成已經看清了船上人的樣貌,也認清了他的身份。 隻見船上昂首挺立一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穿了一身雖不華麗卻十分整潔的儒衫,麵目清朗、相貌堂堂,顎下幾縷胡須打理得一絲不茍,在江風的吹拂下緩緩飄動。 樣貌、穿著、舉止、神態,在其他船工之間顯得十分出眾。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現在駐蹕徐州的漕運總督,並領戶部侍郎銜的史可法。 之前為了讓村裡人吃飽肚子,趙承成上門討下在碼頭做工的差使,因此同這位史總督有過一麵之緣。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又與往日相似。 同樣為了村裡人,自己在徐州城下搞出那麼大的熱鬧,打工是肯定打不成了,就連史可法莫名追了上來,趙承成都不知如何開口同他說話…… 一個猶豫,那艘小船已經靠了上來。 船上史可法瀟灑地一拱手:“趙壯士為何不告而別?劫掠漕船,可是犯了《大明律》。” 且不說史可法有多少真才實學,但他相貌俊朗儒雅、舉止不卑不亢、說話溫文爾雅,讓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再他加上背後東林黨的勢力,怪不得會成為明末的“全民偶像”。 就連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都得給他幾分麵子…… 趙承成立即回了個禮:“史總督應該知道了。李總兵不講情理,草民也隻能奮起反抗。他心胸狹窄,徐州城,草民是待不下去了,隻能鋌而走險,謀條出路而已。” “那你可知道?李成棟搶了你們村的姑娘,有何目的?”史可法清了清嗓子,“是送給魯王世子,賀他繼承魯王之位的!” 這位“魯王”——趙承成知道,就是後來成為南明監國的魯王朱以海。 歷史上,此人還算有點賢名,沒想到背地裡也參與這等強搶良家民女的齷齪事…… 不過這都無所謂了——一隻羊也是哄,兩隻羊也是趕——多得罪一個人,也不過如此。 趙承成挺胸道:“那又如何?我是村長,本村父老男女自然有我保護!” 史可法贊賞地笑道:“此言光明磊落,有理有據。且趙壯士能夠操演鴛鴦陣,大敗官軍,又拆了人市這等醃臢地方,著實讓人刮目相看。如今天下不平,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不能說是棄暗投明,但趙壯士若是能夠為國效力,本督願向朝廷保奏,助你早日得成正果,也不辜負這七尺男兒之身!” 原來史可法是要招募自己啊! 更許下了給予功名的承諾。 有著頑固保守底色的東林黨人,能如此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難得! 隻不過,趙承成並沒有替眼下這個病入膏肓的大明朝廷賣命的興趣。 “這就不必了……草民是閑雲野鶴,不懂朝廷規矩。萬一再惹出事來,隻怕把史總督也牽連進去。” 史可法是真的想招募趙承成。 且不說趙承成能夠操練出傳說中的鴛鴦陣,也不說他力挫囂張跋扈的李成棟,單是把那骯臟汙穢的人市拆了,就深得崖岸高峻的史可法之心。 他還在挽留:“趙壯士何必這樣說?如今朝廷求賢似渴,就是亂民出身的李成棟、高傑等也有用武之地。爾等是流落至此的良民,出身清白,就是偶有失誤,朝廷也是能包容的……” “唉!”趙承成深深嘆了口氣,“史總督一言九鼎,我是信得過的。隻是如今這個朝廷實在是一言難盡。就是當今的崇禎皇上,性情急躁,恐怕也沒有多少容人之量吧?” 聽了這話,史可法立即臉色一緊:“這等大逆之言,豈能信口胡言,趙……” 可他話說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誠如趙承成所言,當今崇禎皇帝性格暴躁、心胸狹隘,並沒有禦下之能,對大臣更是心狠手辣——知府、巡撫、督師、三邊總製、內閣大學士,直接或是間接死在這位“至尊”手下的大臣不計其數! 甚至有過一天屠戮三十六位大臣的記錄…… 但這些事情,都是朝廷機密,即便是史可法這樣的高級官員,也隻是暗自嗟嘆,就連對最好的朋友都不敢妄自非議…… 可眼前的這個趙承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居然就敢直言不諱地說出口來,話語之中,隱隱間更是似對朝廷機密了若指掌…… 這是一個普通的流民能夠直說的嗎? 這是一個尋常的村長可以知道的嗎? 這是一個落魄的流民需要考慮的嗎? 史可法對趙承成愈發好奇,剛要開口再次挽留。 這時趙承成又道:“史總督的好意,草民心領了。隻可惜您老有容人之量,別人卻要置我於死地。史總督請看!” 說著,他便向後一指。 史可法循著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運河徐州方向,飛一般追上來七八艘大船,船上旗幟繡著巨大的“李”,乃是李成棟所率的徐州水軍,前來追擊趙承成來了。 趙承成又道:“史總督都瞧見了吧?草民無心功名,隻是不想做俎上之魚,任人宰割!這裡危險,史總督小心了!草民告辭!” “莫慌!李成棟總兵衙門水師雖然船快,但本督畢竟是他的上司,自然可以……” 趙承成擺擺手:“多謝史總督好意。李成棟,草民自有對付他的辦法!” 辦法? 什麼辦法? 徐州是運河樞紐,內河水師堪稱天下魁首,李成棟又下了狠手,要是自己不肯出麵說情,趙承成又如何應付? 要知道,這裡是運河,在船上,可擺不出鴛鴦陣! 也就無法重現剛才在徐州城下的勝利。 史可法還要講話,趙承成這邊卻已經行動起來了。 隻聽趙承成的聲音在江風之中回蕩:“今日一別,日後定有再逢之日,就此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