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子一路上幾乎沒幾個人,這條道隻是爛桃村通往定遠縣的小路,平時除了往來的稅吏,幾乎沒什麼人走,荒廢的厲害。 吳咎剛出村的時候也就遇上了幾個在田裡收稻子的村人,再往後也就沒什麼人了,就連路邊的田都沒人種,荒在了那裡。 不是沒人種,是人們不願意種,田稅的夏稅、秋糧兩稅首先會收取你種地所得的30%-50%左右,這個要看上頭的錢糧缺口大小決定。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稅,一般人根本搞不清楚,糊裡糊塗交錢就可以了。 辛苦種了一年地,肚子沒吃飽反而倒欠了朝廷的稅錢,這你說到哪裡說理去。 很多人或主動,或被動地將土地賣給了當地的士紳土豪,再從士紳土豪家裡租地種,做地主家的佃戶,說是佃戶其實是簽了賣身契。 在大宋官府是不允許蓄奴的,但大部分的地主給佃戶的租種契約相當苛刻,其待遇與奴仆無異,隻是喚作“雇農、佃戶罷了”。 即使是這樣,很多自由民還是選擇了當佃戶,因為當了佃戶才能活命。 士紳土豪很樂意兼並平民的土地,送上門的好處為什麼不要,稅收在底層百姓當中是要命的,在他們那裡就不一樣了,收稅的權利就在他們手中,怎麼都不可能對自己下刀子。 爛桃村裡最大的地主就是鐵家也就是吳咎外公家,外公就是爛桃村的裡正,收稅還是出丁服徭役都由他指派負責。 外公為人麵冷心熱,對村人都不錯,所以目前家過得很一般。 路走了一大半,路過一片楊樹林,這裡距離縣城已經不遠了,再有五裡地就到了。 要到縣城就要從樹林中間穿過去,繞過去要多走十裡路呢,吳咎也不怕林子裡跑出來個劫道的,有小舅在場隻要不是十麵埋伏,帶他殺出去一點問題都沒有。 問題是哪個願意一大群人圍殺兩個窮鬼,他們一行人也就吳咎胯下的大水牛值錢,但最多也就20貫錢,人多了根本不值當。 八月份的楊樹林依舊蔥綠,樹林沒有人打理,倒是有不少人為砍伐的痕跡,高大粗壯的楊樹雖然分布地不是很均勻,但是樹乾看上去差不多,底層的枝丫都被薅掉了,估計是被城裡的居民拿去燒柴了。 走到林子中間,大水牛突然停了下來,不安地刨著蹄子,將地麵的泥土混著落葉翻了起來。 吳咎見狀不動聲色和小舅對視一眼,手心頓時冒出了一陣虛汗,於是從懷裡掏出了手巾將雙手的汗漬擦乾,這才再次握緊鞍子上的把手,並把身子貼到牛背上,扭頭打量右側的林子。 哪個瞎眼的強盜,這是餓昏頭了麼,老子剛分析完你們就出來砸場子,等爺當了官老爺定要剝了爾等的皮,吳咎內心罵罵咧咧。 小舅與吳咎幾乎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倆人一對視就知道對方的心思,於是他將目光鎖定在了林子左側,同時將左手伸到了一側的包裡。 …… 等待最是煎熬,沒一會兒吳咎的手心又被汗水濕透了。 都等了快一炷香了(5分鐘),到現在不出來賊子看樣子是猶豫了?吳咎決定不在這裡耗著了,太費神了,還是走為上策。 “走。”吳咎輕輕說了聲,向前指了指。 小舅馬上領會,拍打了一下大水牛的臀大肌。 大水牛很聰明,也不出聲默默馱著吳咎沿著路往前走,小舅緊隨其後慢慢往後退,倆人提心吊膽往樹林外走。 一炷香的路程硬生生用了一刻鐘(15分鐘)才走完。 出了林子倆人沒有停,又往外走了半裡路這才停了下來。 吳咎從牛背上滑了下來,很不講究地撩起袍子給自己扇風,天倒是不熱但他內心虛熱地厲害。 小舅倒是沒什麼異常,隻是警惕地望著身後的林子。 “小舅,你說剛才林子裡的是什麼東西?”扇風不頂用吳咎還是掏出手巾擦了擦額頭的虛汗。 “林子裡有什麼,不是虎狼野豬便是人,其他東西還不足以引起‘牛魔王’的警惕。”小舅說完滿意地撫摸了一下大水牛的腦袋。 “牛魔王”是吳咎為自家大水牛取的名字,別看個頭不小其實才五歲多,不僅性子溫順而且很是機警,晚上看家靠的就是它,是家裡的重要成員。 “說的也是,我估計是人,野獸可沒有這耐心,而且看到獵物跑路還不追擊。” 不管是誰吳咎都無所謂了,對方既然沒現身那就下次遇到了再說,沒必要擔心太多,他倆又不是招財童子,沒那麼招人喜歡。 倆人歇了一會兒,等緊張感差不多去了,這才繼續往城裡趕。 楊樹林深處,距離吳咎他們停留的地方不遠的林地,緊鄰的兩棵楊樹後麵的地麵突然翻起了少許,露出了一條黑縫。 一雙瞇著的眼睛警惕地張望了一番,確定外麵沒有動靜,這才將頭頂的蓋板掀了上去。 一胖一瘦兩道人影很快便從坑道裡爬了上來。 “呸……呸呸……大哥,我就不明白,這送到嘴邊的肉,你為什麼不讓咱下手……”胖子約莫五尺來高,坐在地上不停地抱怨。 “閉嘴!”瘦子骨架高大但是身體瘦弱,應該是長期挨餓導致的。 他嫌棄胖子話多,直接在他腦門拍了一巴掌,“就知道吃,你怎麼知道那是塊肉還是塊鐵,也不怕把你滿口的牙給崩了。” “大哥,你攔住我我就知道外頭的人不簡單,你給說說。”胖子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對方拍他腦門他一點都不在意,他就想知道對方看出了什麼,也好跟著學學。 瘦子沒回答,摟了一把枯樹葉鋪到地上,找準位置愜意地躺了下去。 “阿金……”瘦子仰望著天空,斑駁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一個月前。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佃戶,他在家裡睡覺,睡得很沉。 可他還是醒了,因為村裡著火了,很大的火,到處冒著濃煙,濃煙順著風向吹到了他家裡,將他嗆醒了。 他聽到外麵隱約有哭喊聲,於是叫醒了還在熟睡中的妻兒,護著他們往村外走。 外麵黑燈瞎火的根本看不清路,他是佃戶對附近的地形很熟悉,三人很順利地摸到了村口,就在出村的時候,突然竄出來了三個蒙麵人。 眼看著一家三口就要被亂刀砍死了,突然來了一個騎馬的男人,他叫停了眾人。 他以為對方要放了自己等人,連忙對著騎馬人磕頭拜謝,可誰知對方不是要放了他們,而是覺得就這樣殺人很沒意思,想玩點不一樣的。 騎馬人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殺了自己的妻兒加入他們,要麼殺光他們所有人然後帶著妻兒離去。 他選擇殺了妻兒,並向騎馬人借了他手裡的刀,緩緩走到絕望的妻子跟前,妻子抱著孩子滿臉的淚水與不可置信,她盯著他手裡的刀不停跪地後退。 三個蒙麵人圍成了圈,嬉笑地擋住了他妻子的退路,妻子求助的望向了丈夫。 一道銀光一閃而過,跪地的妻子安然無恙,圍在她身後的三個蒙麵人的笑聲消失了,長刀鋒利無比,一下子便劃破了三人的脖子,鮮血從麵巾的切口噴射而出,在空中形成血霧,緊接著便齊刷刷倒了下去。 他抹了把噴射到臉上的血漬,又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不想讓黏滑的血液影響他握刀。 騎馬人好似早就有預料一般,慢吞吞從馬上滑落下來,他說事情變得有趣了起來,然後便毫無預兆的向他攻了過來。 他雖然比對方多了一把刀,但是並沒有占到多少便宜,反而被對方多次重擊,對方打他就像大人打孩子,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騎馬人就是在貓戲老鼠,他很快便被打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 就在騎馬人失去興趣要殺了他之時,妻子抱住了對方的腿腳,推了孩子一把讓他帶著孩子走。 他咬破了舌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卻看到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他的孩子在向他跑來的時候,被騎馬人一掌打爆了,整個人炸開了,小小的身體飛濺了一地。 大部分飛濺到了他的身上、臉上、口中,孩子在他眼前炸開的瞬間他的腦子就空了。 緊接著,黑衣人往他妻子的頭頂擊了一掌,妻子的腦子馬上變成了碎塊,但妻子無頭的身體依然緊緊抱著騎馬人不撒手,讓他無法脫身。 看到騎馬人拖著妻子屍體的那一刻,他醒了過來,宛若一頭野獸嘶吼著翻身騎到馬背上,用刀身狠狠拍在馬臀,一聲淒厲的嘶鳴,駿馬帶著他逃離了村子,在馬背上他死死盯著仇人的方向。 對方蒙著臉,在火把的亮光中,他死也忘不了對方冰冷的眼神,因為那對眼睛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裡,殘殺了他的妻兒無數遍。 “大哥,你沒事吧?”胖子將手伸到瘦子的臉上晃了晃。 瘦子眨了眨眼睛,酸澀的眼睛已經沒有眼淚流出了,嗓音有些沙啞,說道:“沒事……你得學會看人,我們藏在這裡隻是往外看了一眼就被發覺了,你覺得對方是一般人嗎? 還有,你也看到了他們麵對威脅的動作,那就不是一般人。 再有,你覺得他倆有銀子嗎?那頭牛值得咱倆拚命嗎?” 胖子歪頭一想,還真是那麼回事,對著瘦子就是一頓吹捧。 沒多久,吳咎和小舅就進了城,倆人先去吳咎老爹所在的鐵匠鋪趕去。 “到了,定遠鐵匠鋪”吳咎指著鐵匠鋪門口的牌子說道。 “又不是第一次來,還用看牌子啊?”小舅無奈地看著吳咎。 “嗯——,沒別的原因就是高興。”吳咎也是有些搞不明白,進城後變得興奮了許多。 吳咎讓小舅在外麵看著牛,他進去給他爹送包袱。 “歡迎貴……怎麼是你小子?”掌櫃的歡迎到一半看到來人的臉就不歡迎了。 說起來他鐵、吳兩家一直在這家鐵匠鋪討活,之所以掌櫃的態度如此冷淡,那也是有原因的。 本來小舅也在這間鐵匠鋪打工,小舅天生神力又是自幼跟著習武、打鐵,鍛造技術那是不用說的,自三年前就達到了大匠的水準。 鐵匠鋪將打鐵的鐵匠大致分為三個等級:學徒、匠師、大匠 大匠的工錢是一個月底薪加提成能有七八貫之多,東家不想多給工錢,便將小舅的工錢一直壓在匠師的水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平白每個月少了三四貫錢。 剛開始是為了錘煉手藝,錢少點就少點先把手藝練好了,自己搞個鐵匠鋪以鐵吳兩家的勢力還有些不足。 等小舅的鍛造水準徹底穩定在大匠層次以後,小舅隔三差五開小差,逼著東家給他漲工錢,最近更是不在鐵匠鋪露麵了,直接回家了。 東家工錢不發了,但人還沒辭退,大匠也是個稀罕物,沒一定天賦你再怎麼努力也成不了大匠。 這家定遠最大的鐵匠鋪裡,大匠也就2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吳咎老爹。 鐵匠鋪的算盤吳咎看得很明白,上次他就挑明了,不漲工錢小舅就不來上工,兩方現在就在僵持著,不過沒有撕破臉,畢竟吳咎老爹是他們的一根臺柱子。 對麵的掌櫃的看著吳咎的臉就窩火,但他還不能說得太難聽,那樣就撕破臉了,他這個掌櫃也沒有好果子吃。 “鋪子裡這會兒正忙呢,吳大匠……” 鐵匠鋪的業務量一點也不小,誰叫前線被打得丟盔棄甲,戰線被推到了對岸,後方得加大刀兵器械的供應,每個縣都有上頭分配下來的定額,完不成上下都沒有好果子吃,吳咎對此心知肚明。 吳咎聞言將包袱放到櫃上,推了過去,“我娘給我爹準備的衣服,你幫我交給他,我爹既然沒空,我就不打擾他了。” 掌櫃的將包袱收了過去,不耐煩的向外擺了擺手,示意吳咎沒啥事趕緊出去。 吳咎想噴掌櫃的一頓,想想老爹還在這裡上工,還是忍了下來,一拱手就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