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宗十四年,日,遂心宗演武場,青石鋪就的地麵忽地炸起一團冰屑,將硬石打出一個小坑,卻惹得掌門墨奈微微搖頭。 這王礫,製符的功夫和鬥法一樣,未得寸進,枉費他這六年冷落荷花,重作苦修,還不如安生過日子。 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遙想登島時,這苦修也算個精壯漢子,經常光著白臂膀乾力氣活,如今也是個小老頭的模樣,若論精氣神,還不如洪九指。 他的對手宋旗,仍是那個黑瘦的中年漢子,沉穩的持劍,揮刃之間有微不可聞的法訣低吟,每一步都踩在法門上,仿佛早已算準了王礫的攻勢。 王礫三張符籙打完,馬上退開三丈,雙手握住一張大圓護在胸口,隻是宋旗身法鬼魅,早已切了過來,劍尖前刺三分,在王礫肩膀上拍了兩下,這才撤手、垂劍。 沒禦劍、沒動用其他法器、符籙,單靠一手身法和略有小成的劍術,也就贏了。沒辦法,誰讓他討了個好老婆呢? 如今已作人婦的廉媛,藏在袖口裡攢成的拳頭此時鬆開,輕笑著取了香帕給宋旗擦汗,似是無意的瞥了一眼黑紗女子。 身邊的她,一身竹青絳紗袍落落大方,原本拂麵的黑紗,如今隻遮鼻翼以下,眼神中也有了掌門夫人的氣質和威嚴,廉媛的挑釁,自是裝作看不見。 洪九指揶揄道:“我看宋旗還有餘力再打一場,你師兄弟打,最是有趣。” 當然有趣,這山門哪,沒了外患,內部就會飛出幺蛾子來,說來說去還是呂鋆潔之前走的夫人路線惹出來的麻煩。 自己冷落道侶的三年裡,雖說有賈穀鈺遺命和燕柒的折騰,但這呂家姑娘哪兒是省油的燈呢?三年裡,她憑借嬌滴滴的長相和呂家身份,早悄悄把山門裡的一眾女子籠絡好了,除了廉媛。 呂烏語、廉理曾在西離川雙星閃耀,有二三十年,倆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後來兩家關係破裂,呂烏語又成了晚輩,這兩個女人別說閨中密友了,就算今天在演武場打一回也很理所當然。 宋旗鬥法固然精進許多,修為卻原地不動好幾年了,這廉媛既要操心他的修行,也暗地裡插手宗門庶務,作兩手準備,隻是原本身份“特殊”的她,在墨奈與呂鋆潔同遊歸來後,在山門裡說話就不怎麼好使了,加上墨奈並沒有大肆操辦她和宋旗的婚禮,當然心裡有氣。 墨奈根本不理洪九指,這老東西,從不和稀泥,一點兒罅隙,他也要找機會鬧大,好像不扼殺這些苗頭就活不下去了。 六七年間,洪九指為了盤順宗門內外大小事務,頭發也白了是身子骨也單薄了些,時不時還背著人吞服不知名的丹藥,壽元或許還有十來年,心急一些也理所當然。 洪老頭的話,墨奈充耳不聞,甩出荷花囑托:“我宗演武,既較量技藝,更是心境的試煉,王礫你這幾年一味苦修,卻失了上屆選修大會那時的勇武,本座罰你參悟紅塵三年,不許在山門野外露宿。” 王礫彎腰撿著地上沒激發的符籙,不服輸地說:“我還有後手!我原以為是和掌門比鬥的……” “嘿嘿……哎喲!”王凡笑出了聲,卻忘記自己剛被燕柒揍得鼻青臉腫,頓時疼得齜牙咧嘴。 他冷笑:“同我鬥?說點難聽的,如今宗門裡也隻有貓貓是我一合之敵……” “我可不敢和掌門打噢。”陳貓貓半懶的躺在熊身上,笑還是憨憨的,但要說他還如以往那樣憨直,可就錯遠了。 如今的貓貓師叔,築基之後瘦了許多,眼神澄澈平和,隻著樸素寬大的白袍卻應了“少年衣衫如雪”六字,反而是原先瘦切的何昆,如今一身腱子肉,正朝著莽夫方向狂奔。 “你們看,小陳長老就很懂!好了,看下一場比鬥,七寶修士對陣何昆。”墨奈【風吹草動】的天賦一開,引著眾人把注意力放在觀戰上。 如今的他,即便拒絕內鬥,也可以稍微理直氣壯些了,畢竟去年年底,他已入練氣九層。 至於自己為什麼再次破境,【寶色劍鼎樂空雙運秘經】是主要因素,無論是哪一門哪一路的雙修功法,於修士而言都是立竿見影的,隻是說這法門隻能淺嘗輒止,呂鋆潔若一直滯留練氣五層,兩人修為越有差距,對她害處越大。 不過嘛,道侶雙修好處是真的多,導致這次破境沒什麼大感慨大刺激,就是嬉戲之後獨自上湖觀水,覺得如若了卻殘生時是這模樣,也算喜喪,如此心境之下,也就沖破了玄關。 全歸功於雙修也不對,【建宗入籍】時留下的債務還清也算一項。張吾瀾曾來信暗示還債,結果滅了封家之後,之後老三的信裡再不提這一茬,最終在建宗十年時,他咬牙還清了六十枚三階的巨債,去年年底盤賬,宗門身家還剩六十五枚三階,這還得益於這幾年離川的太平。 按洪九指的意思,不太平才能掙得上靈石,什麼大鱉大根草、靈魚嘆月果,都是塞牙縫的用度。 此時演武場上的打鬥激烈了起來,何昆身後【心生蜂】的虛影一閃而過,半透明的翅膀極速振動,再舞動手裡【製式重杵】就如一根尖銳銀針,直刺七寶修士。 七寶修笑嘻嘻的先退再閃,讓開這看似輕盈的一擊,那重杵落在地上,轟然打出一個大坑。 砰砰砰砰,七寶開啟的元素防禦罩上攔下碎石,一記重杵從天而降,七寶繼續笑,繼續躲避……這麼耗下去,隻要給七寶覷準一個機會,用他仍背在身後的石牌法器一拍,阿昆估計就出局了。 這不作生死鬥的演武,用處有多大呢?如果阡尋還在山門,肯定是另一番局麵了。 這七年裡,那虎丫頭隻回來探親了兩三次,就到處找人打架,再就各個房裡蹭吃蹭喝,三天就走,也不知道露之恩使了什麼法兒,問什麼都不說。 而他自上次和露吔談生意之後,再未上過露仙宗,有關“尋魔”的事也再沒人提起,仿佛隻是兒戲一般。 要讓人做壞事的話,麻煩說明白一點啊,一點參與感都沒有,如此生疏下去,再想找機會攀這大樹就真沒機會了——其實也還有聯係的,隻是那事墨奈想起來就惡心。 還有《鬼修日誌》的事,折騰來折騰去卻完全沒有結論,卻害了許多讀了這書的散修,貪圖影垣中部的資源,結隊出行,十個人出去,能回來三個儲物袋就算很幸運了。 至於開辟影垣的謠言,導致六年前物價飛漲,許多想占小便宜的宗門大肆進貨,搞搞低買高賣那一套,都虧得極慘。 洪九指也想乾一票大的,他第一次拿出掌門身份壓住對方,時過境遷之後,老爺子經常拿“我孫子成才了”的眼光打量他。 所以魔修、鬼修、XJ域什麼的,那些高人高修在搞什麼?下一盤極大的棋?還是自己不夠資格窺探。 唯一看得懂的,是薩陽的應對。 薩喜死後三個月,薩家族人在坊間閑談時提及其死訊,被蠻獸撕咬過的屍身、儲物袋什麼的全都找到。 ……轟轟轟! 重杵越砸越快,何昆的臉也越來越白,這是到了強弩之末,不過老七寶也收了笑意,全神貫注操持手裡一攻一防的石牌。 “好!” 一個完全不懂戰局的美婦,遠遠鼓著掌給阿昆加油,正是封家哪一戶的二夫人,如今以諧音改稱的“風娘子”,假裝是老四的族人。 這婦人和阿昆老少配的茍且了好幾年,不見老,還越活越美了。 自己今年四十六歲了呀,照照鏡子,已經照不到那個初入引蟾大仙坊時的少年相貌,而是一張略英俊的醜臉:誰會提前幻想一個四十多歲的自己呢? 再自愛的人到這年齡,也不好自誇的吧?還好,得益於再次破境所以還未見老相,換作凡人,狗都開始嫌棄了。 “啪!”一根石牌飛出,打得何昆撐開的【土係防禦罩】爆開,接著又是一根石牌敲在何昆後背,將他擊飛。 陳貓貓一根魚鉤,勾住何昆後脖領子,將他帶到飛奔而來的美婦身前。 “小昆!”美婦把何昆的腦袋扶在自己懷裡,然後用她的一對丹鳳眼淩厲瞪看七寶。 七寶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拍一下,他是要力竭的,這孩子,好一膀子氣力!” “回去!你跑這做什麼?”再白的臉,被藏在家裡的女人這樣抱住,也紅了起來。 封家啊,墨奈再次陷入沉思,這山門現在蕩然無存,風姐兒過去的居所,早成了過往修士落腳的、修煉之處。 也是恨事一件。 兩年前【舉水仙坊】初建成,卻傳來呂烏語歸來,閉關養傷的消息,呂家的代理家主扶正,自己那兩厘的股份自然無人提起。 甄誌勇上門抱怨了好幾次,哪怕後來把【水注坤極經】的第一卷提前給了這三白眼修士,仍是有氣,最終給了十枚三階了事。 “掌門?墨小子?喂!”洪九指踢踢他椅子。 “啊啊!”墨奈回過神來,“我剛才在想,不能來一次選修大會,咱們就搞幾次演武預備著,一個修真苗子麼,不至於,但要說鬥法,就該像阿昆那樣去拚命,多挨挨揍不是壞事,原先阡尋那丫頭在,天天找架打是有益的,以後阿昆沒事就找大家鬥去,打壞東西算我的,陳貓貓長老督戰…… 眼見風娘子的三角眼煞氣越來越重,墨奈話風一轉,“我看這幾年各位供奉也把宗門事務理順,有大道願景的可以出去闖闖,總窩在山門裡也不是事,等我去過定君仙坊確認……” 一提到修為、大道,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到離川十四年,除了築基的陳貓貓,也隻有何昆升到練氣七層和“被拐”去露仙宗的阡尋。 墨奈說了一通,自己也覺得沒什麼意思,揮手下令草草結束了這次演武。 “我是不是說得有點過分?”回自家院子的途中,墨奈問道,“讓他們出去也太像趕人走了,而且太危險,回頭我得重申一下,別跑太遠。” 呂鋆潔搖搖頭:“說就不必了,燕柒姐姐、王礫師兄都悄悄出去過的,你還不知道罷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修行麼,哪個修士不想,吳正長老是築基失敗才入蠻荒的,生死邊緣無數次,餘升道友經歷更復雜,又如何呢?” 墨奈仍有疑惑:“我覺得吧,還是咱們山門成親的修士太多,你看那三小隻,都破了境,反觀宋旗、王凡,個頂個的沒用!我判一句啊,史禾要活著,也這樣信不信?” 她嫣然一笑:“那燕柒姐姐為何沒破境?你看風娘子粉麵含春,哪有個未亡人的樣子?運命落下時,是哪一根弦在響,誰知道呢?倒是你,左關心右體貼的,卻把欣兒姐姐忘了。” 自練了一道小法門之後,呂鋆潔在外的說話聲調已如常人,唯獨容貌體態嬌俏,見外人時會遮得較為嚴實,而在軟榻、秋千、庭院時,時俏麗可人時冷若冰霜,才是一人千麵的真相。 “哈哈!昨兒我去找她,倒被趕出來了,說什麼無福消受,前日我還沒出力呢……” 呂鋆潔抿著嘴笑,想再打趣,卻見墨奈站在崖邊,看向山下:幾畝靈田邊上,柳樹下的史家娘子,把手裡茶具托盤放在地上,借口是拿手帕擦汗,卻望著遠遠跑來的宗門初階煉丹師兼靈植師。 “這是什麼孽緣哦。” 原以為撮合撮合,就能讓廉方收了史家娘子,沒成想這宋美人還是對種田的念念不忘,竟和彭砂裙裙帶帶起來。 她錘一下墨奈肩膀:“你口口聲聲羨慕外海做派,什麼母女姑侄的亂說,如今要讓史家娘子守一輩子活寡?” “哈,我要乾那事,史、宋兩家的族長都要來找我吵,麻煩不在這。”他轉頭望向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