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後的一個雨夜,墨奈對門人道出過真意。 “我家老四,最是利己,又最裝無辜、無私,之前諸事置身事外,他怕破境的時候道心有失,出發前讓我幫他找補。” 建宗的前前後後,風濤濤幾乎什麼都沒乾,門人要說沒有怨言,肯定是假的。 反觀練氣五層的墨奈,修為是低,既不自持身份,又任勞任怨,兩廂對比,高下立判。 別說風長老築基,就算成就金丹,但與宗門無關,又有什麼用? 如今掌門說要慶祝,二人又關在房中密謀許久,說明風長老築基之後,最起碼會回到鬼手湖島。 島上多個築基修士,怎麼都是好事。 夜裡這一席,清酒香茶,眾修士連同兩個凡女連連舉杯,祝福風長老。 席間,墨奈不停講述舊事,如風長老身世淒慘,卻自強不息,如自幼時起,就不食人間煙火,癡迷大道。 至於眾人登島後,風長老作為宗門第一戰力,卻不聞不問,墨奈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我讓師弟好生閉關,不然哪有這麼快就能尋獲機緣?”墨奈抿一口靈酒。 皆贊兄弟同心。 酒席最後,墨奈又把建宗前老三老四一齊消失的鍋,甩到張吾瀾身上。 “我家老四,慣不會耍心眼子,張長老此人,你們懂的……” 皆笑。 借著酒勁,墨奈抬出一套新桌椅作賀禮,橋梁棖雕的是“三兄弟挑水喝”的吉祥紋飾。 風濤濤也有幾分意動,輕撫了桌麵許久,最終默默收進儲物袋中。 三更左右,師兄弟二人在湖邊走了幾步,月色正好,又明亮又圓潤。 墨奈憋了半天,才把臨別贈言想好:“師弟,願你出走離川,歸來就是築基。” 風濤濤誠心行禮:“這些年,這些時日,辛苦師兄了。” 墨奈微微點頭。 風濤濤再不多言,大袖一揮,一朵白蓮花浮現半空,他凝空踏步,一朵朵小蓮開在腳下,就這樣步步生蓮上了飛行法器,於月下湖上,慢慢遠去。 墨奈抓抓腦袋,忽然想到什麼,踩在水裡追出去:“老四!老四!” 等到風濤濤回轉,墨奈不好意思地說:“那個……那什麼……執中令旗你還沒給我呢。” “哎,師兄,”風濤濤責怪道,“讓我說你什麼好,忘性還這麼大……給你。” 墨奈再次揮手道別,等老四飛沒影兒了才嘟囔著說:“就你雞賊!小白臉!哼!” 風濤濤一走,他心情便好些了,捱了這多天,終於等到一件好事。 墨奈願意見人,門人就遣萬搖脂過來喊吃飯,小丫頭還梳不起長辮子,卻被她媽盤了頭,打扮得十分成熟。 “宋大叔沒跟你買女孩子衣服嗎?穿成這樣?”墨奈沒好氣問她。 “我媽說我現在是大人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掌門不喜歡嗎?”萬搖脂還是不怕事,歪著腦袋看墨奈。 “我……老夫和你說不著,邊兒玩切。” 趕走萬搖脂,墨奈想著要跟荷花說說了,別宗門沒站穩,就人心浮動。 “修士張吾瀾特來拜山。”有人在陣外高聲說道。 “是張師兄!” “張長老到了!” 看似還沉穩的門人在這刻露出真麵目,接二連三的拿著陣牌要去接人,隻有王凡找到墨奈,要掌門示下。 “走!一起去迎張長老歸來!” 張吾瀾是初次登島,自然是湖鮮野味全有,若不是太費事,宋旗能把蒸羊羔蒸熊掌端上來。 見老三齜著一口白牙上桌,墨奈心裡恨得牙癢癢:你兩個前後腳的,是來搞我的吧? 這一場晚宴,就熱鬧許多,無它,老三是去做四村百姓遷居的事,眾人關心。 聽到自己親族還有幾個月才到,門人都鬆了口氣,三千多人的無家可歸,簡直是場災難。 墨奈就與張吾瀾默默碰杯,聽他講些趣事,兩人仿佛都忘了風濤濤。 眾人皆醉。 夜裡的蟲鳴,在醒酒後顯得特別吵,墨奈搖搖腦袋坐起身,看到張吾瀾坐在屬於他的那臺新桌前,想著心事。 “老二啊老二,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這麼好的手藝,用凡木有點浪費了。”張吾瀾撫摸桌麵。 “老四走了。” 張吾瀾點點頭,又嘆口氣說:“唉,我也是要走的。” 一點都不吃驚,從坊市歸來這半個月,墨奈把一切都想盡了。 張吾瀾正色道:“我已入了闔水盟外門……之前和百裡家借債的事,其實是我辦的,你知老四這個人,哪裡做得這個,而況他與百裡家那點破事。 “啊!” 叛徒張吾瀾可能加入別的宗門,是一定的,可……闔水盟?超出了墨奈想象的極限。 此界有史以來,離不開闔水盟。 據傳闔水盟前身,是此界還未化靈氤氣時的帝王之家,一些名頭,什麼天南第一修士,世間第一修真宗門,始修真者,全在它家。 而在修真佳話裡,排名前十的,闔水盟占了一半。 佳話一:一開辟一學宮,一學宮一化神。 據說幾千年前的闔水盟,個個都是有癔癥的神人,最喜辯論和鉆研,修煉鬥法隻算小道。 佳話三,我看見最傑出的靈根本命在闔水盟毀於瘋狂,逆天道,走火入魔,歇斯底裡。 最終這座超級宗門凋落,隻剩元嬰修士在主持寥寥幾座學宮。 佳話五:三千年以降,闔水無化神。 但它仍是世間底蘊最深的修真門派,墨奈的掌門路走得再長遠,怕也見不到它家的隕落。 “那……能把師兄我也搞進去嗎?”墨奈羨慕而自卑的問。 “哈哈。”張吾瀾打了個哈哈。 墨奈轉到另一個話題:“三兒,師父跟你透露過掌門繼任嗎?你跟我說實話。” “我還是那句話,師父不提,那掌門就是給你的。”張吾瀾咬住說法不鬆口。 “行吧,那我說說我準備的下下策。”他也不打算囉嗦。 “那十枚三階質押靈石,你先別還給百裡家,宗門太窮,我這邊到處都要用靈石,就算我個人借的,我這裡已經寫好了《十年生死債》,一旦我死了,你還。” 師父與闔水盟百裡家那點人脈關係,隻這一回,肯定用個精光算了。 既然張吾瀾也去百裡家,再次舉債更是板上釘釘,張吾瀾隻要敢說一個不字,墨奈光用眼神就能殺死他一百回。 “不好,”張吾瀾想一想,“你還是以掌門身份借,萬一,我是說萬一,你還不上了,就由下一任掌門繼續還,闔水盟是世間大宗,更看重香火情,我這邊也更好善後……” 兩人就在木屋裡竊竊私語良久,把些後續事務、借據文書都一一交接。 張吾瀾言語突然低沉了些:“我把師父玉棺帶回來了,就放在老四修煉的位置。” 是哦,師父遺言,要在新宗門下葬。 拿自己屍體要挾三個徒弟,這個巧妙啊。 修真界,但凡腦袋上頂了“徒弟”身份的,都擋不住這一招。 “放那裡最好!老四不最愛在師父麵前賣好麼?要是他快點築基,還趕得上當麵給老東西報喜,嚇死他個龜孫。”墨奈朝赤石峰那邊望了一眼,忍住沖動。 張吾瀾哈哈大笑,有點假。 “唉,最後一件,你築基後要為遂心宗出手十次!”墨奈獅子大開口,“你不能做背宗棄義的叛徒。” “何……意?十次?我他……我怎麼知道貴宗未來能捅多大簍子。再說你看我有築基相嗎?” 張吾瀾驚呼,任他胡攪蠻纏,一次也不答應。 吵得累了,又是趕路、又是豪飲,張吾瀾踢開墨奈,倒頭大睡。 墨奈在老四洞府邊徘徊許久,也不進去。 我本打算赤條條交出掌門,餘生輔助張吾瀾,過了四十再取三四房小妾……是我最好打算。 最壞的打算,竟是做個掌門麼? 師父說,修行是種絕癥,所有修士都染上,你以為避到凡世就行了?你會想飛上罡風,會想長生,會想自證大道,會想去另一界看看。 “稟告掌門,我有要事。”忽然從雜草裡鉆出來的王礫左右張望。 “說吧。” 今日隻有老三回來,王礫顯然是在防他。 “幾年前我王家村測出過一單靈根小孩,天賦可能比貓貓還好。當時張長老在場,讓我保密……如今他隻身上島,那小孩不過九歲,誰能放心跟凡人一起遷居?” 哦,那這件事就對上了。 因師父關係,張吾瀾與百裡家相識,後獻上天賦異稟的單靈根修士,有香火有功勞,成為闔水盟外門弟子就順理成章了。 木已成舟,想從大宗門把人再要回來,等於自殺。 墨奈笑說:“哈哈,你王家有後輩加入大宗門,是福氣,恐怕未來還要承他的情呢。那孩子留在遂心宗怕連個好法器都難給他找著,還真是闔水盟這種大宗有辦法。” “唉,那孩子才七八歲,怕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王礫見墨奈波瀾不驚,拱拱手就走,從草裡來又鉆回草裡去,攔都攔不住。 天亮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墨奈召集眾人,大方宣布張吾瀾加入闔水盟,眾人皆賀。 又是酒肉一天,隻是這回興致不高,隻幾輪祝酒後也就停了杯,墨奈見張吾瀾獨自離席,背影蕭瑟,一些話隻好忍了再忍。 原以為修真之人,薄情寡義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來世間一遭,才發現情義是逐漸閹割的過程。 人越走越少,七情六欲漸行漸遠,是為大道至簡? “老二,今晚月色正好,我這就走了。” “我再送一時。”墨奈黯然。 “不然咧?” 飛去鬼手西湖,墨奈發現一艘木筏停在湖中央,一個著白衣的大孩子起身朝他們鞠躬。 “跪下叩頭,這是你二師伯。未來你走到任何地方,都不能忘。”張吾瀾難得如此嚴肅。 白衣少年跪下,正正經經向墨奈磕了頭。 墨奈想了又想,呆了又呆,摳摳搜搜取了五百塊一階靈石,小孩抱不住,全撒在竹筏上。 少年又是歡喜又是怯生生看張吾瀾。 “拿著吧,二師伯難得如此大方。”張吾瀾笑說。 “你那套桌椅……” 墨奈剛想掏兜,被老三止住,“找個空房間擺著吧……” “三兒,保重。”墨奈也不矯情。 “走了老二!” “老三,之前說的事兒明天別忘了!” 知道了。 墨奈悶悶不樂回了山門,就聽王凡來報:“報!剛才有散修送信,客卿賈穀鈺明日登島!” “搞我是吧!你們仨合夥搞我是吧!”墨奈陰陽怪氣地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