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廉!老廉!把石材卸南邊去……不是,你左邊,對,好!放!放!放!” 一臉油汗的墨奈,穿個白褂子,上麵全是泥點,正扯著嗓子對廉理大喊。 “墨道友,我乃金丹修士,你小聲說我一樣聽得見!”那邊廉理也是穿了無袖短褂,用更大的聲音回應。 “知!道!啦!我下去了!”墨奈繼續扯著嗓子。 墨奈、廉理做苦役已經快兩個月,如此不分尊卑、沒大沒小,過路村民早聽習慣了。 “大小兩位仙師入凡塵歷練,是為了嘗盡人間百味,兄弟相稱算什麼。” 那些對內情了解一二的,緊閉口舌,省得殃及池魚,比如老村長悄無聲息的退位。 現在村中是阿貴話事,兒子維持秩序,未成家的女兒春丫頭隨他記賬,順便給小仙師端茶送水,天天學熟婦拋媚眼,不知打的什麼主意。 此時的陸港村,已不再是荒墳圍繞的孤村。 自大小仙師修繕墓地的消息不脛而走,前來做工的人就絡繹不絕,村外一條小河兩邊,密密麻麻築起臨時窩棚。 從日出到日落,這裡都熱火朝天,用牲口馱運石料的,煮茶送飯的,老人孩子、仆婦匠人……永遠有人穿梭在山野和村落之間。 修繕工程開始時,並不是這樣。 那時,自閉的廉理每日揪著墨奈開山、取石、製碑、立墳,美其名曰:大道是場苦修之旅。 事發幾天後,廉家立刻亂了,族中來人三次,都被廉理拒之門外,理由很簡單:乾完再說。 “我等既還沒敗亡,談什麼敗亡之後?”是為廉理之理。 金丹修士埋頭苦乾沒事,卻把墨奈累成個狗,偏偏敢怒不敢言。 “哦,練氣修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吧。”是以墨奈腹誹。 過了七八天,墨奈實在忍不住,偷偷糾集幾十個老弱病殘,哭訴大仙師奪了他們飯碗,要活葬在亂墳崗,提前沾點仙氣。 頭上綁著白布的潑婦,身後十幾個小鼻涕蟲,哭嚎聲音更甚,都是拖家帶口要嫁給大仙師的。 大仙師束手無策。 “您這麼修園子,怕是修到哪,就給人罵到哪,因為您礙了人家活命哦。”墨奈一語點醒書呆子。 小仙師自此介入修繕一事,把工序分了十幾道,修士隻乾重活,其餘交給凡人來做。 如此一改,方圓五百裡,攜老挈幼、鍋碗瓢盆的來,直擠得滿滿當當,才被小仙師叫停。 墳中先人葬在哪,早亂了套了,可如此善舉,為的就是遣家驛人雞犬升天,誰不歡喜? 村民念小仙師的好。 小仙師做事不叫苦不叫累,閑下來就在村裡找老人閑聊,客氣得要命。 “老人家,高壽啦?”多麼的和藹。 小仙師儲物袋裡永遠有糕點水果,時不時還賜一塊溫養玉佩,誰人不誇。 不像那個大仙師,隻曉得翻書誦經,還囉嗦,動不動打人鞭子,沒有半點人味。 麵對村民贊頌小仙師修墓壯舉,墨奈嘴裡“謬贊”,心裡受用,要說功勞,卻都是四十九枚三階靈石引來的。 吃喝全包,日日葷菜,隔幾天就殺豬宰羊,工錢合適,我小仙師說話還好聽。 這待遇,恨不得把祖墳刨了,讓先人們也來扛個沙袋。 這些靈石算作金銀凡物,是個天文數字,隻要不亂造,根本花不完。 他是不敢在靈石上動什麼手腳的。 所以工錢、料錢算足些,一日三餐吃好些,也是想著物盡其用,和薩家梁子結下了,總不至於想著省幾個靈石就能討好吧。 所以才有現在發展成陸港小鎮的好地方。 百姓有無窮的力氣,對小仙師的恩典銘記在心,引了不少遣家驛人暗暗供奉其牌位。 《遣家驛歌謠集》唱道:子子孫孫永寶用,世世代代傳香火。 閑暇時,墨奈會穿【燈霞道袍】在高處仙風道骨,做招搖過市的人上人,算苦中作樂。 唯一的遺憾,是杵在地上的無字碑,他看得摸不得,十分痛苦。 “老茍!茍道友,來一趟來一趟!” 墨奈又一陣高喊,隨即把用過兩次的二階符籙【營造力士】,悄悄揣到懷裡。 一個和廉理同樣打扮的老修士舉舉手,一路小跑過來。 “老茍啊,你不要老幫老廉做事,他這書呆子性子怎麼能改,懂我意思吧?” “你要多了解流程和村民崗位,以後都用得上對不對,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提前備工備料,去了就能開乾,讓排在下一處的村長過來學習,早點看好礦洞,等老廉過去開礦,我的話你記住了吧?” 練氣五層的墨奈囉嗦,練氣圓滿的老修應下。 在這老頭眼裡,這小修掌門既算仇人也算恩人,與之交流,情緒十分復雜。 墨奈也是一樣。 修繕一事做了個把月,竟有個築基修士,不打探消息就來尋釁,工地上隻有個練氣五層的墨奈,自然被羞辱、被勒索。 墨奈一把鼻涕一把淚找到廉理,又是告狀又是慫恿,很少動手的廉書呆當場翻書,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修士打殺。 坊間風物誌有記:好大一根蟠龍柱子,將那妖道捆了又捆,隻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莫想傷及其身,那廉大仙師打開一本天書,直降一團天火,將那妖道直接燒成了灰灰,哼,敢占小仙師便宜,是犯了天條的罪,豈能活? 又有村民貶之:那大仙師,做事屁都不放一個,殺人眼都不眨一下,是為三眼修士。 茍老修就是那築基修士的師兄,後者破境後,一直把他當仆人使,主家被殺,在村口長跪七天七夜。 墨奈覺得廉理身邊需要個知事的,就主張二人簽下【天道誓約】:茍老修無條件跟隨廉理,後者可隨意打殺。 壽元將近的散修,能跟著戴罪金丹混日子,算喪事喜辦。 兩件事過後,廉理對墨奈另眼相待,輩分也亂了套,大哥小弟、前輩晚生的瞎喊。 現在廉理每天和墨奈講法論道,哪怕是大路貨《一元訣》,他也有四種解法,墨奈細細甄別,破開不少修行迷霧。 墨奈也摸索出一整套修繕流程,再有茍修士、阿貴輔助,廉理到了新的亂葬崗,不至於手足無措。 畢竟是一根串串上的螞蚱,大小仙師也互相開解。 墨奈螻蟻罷了,金丹修士更麻煩。 露之恩點名讓他送賬本的用意明顯,就是要他家附庸,不然廉家也不會亂得那麼快。 廉理一對龍鳳胎兒女也是修士,加上新晉金丹,過個百八十年,必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隻可惜大人物動動手腕,瞬間土崩瓦解。 沒有香火淵源就附庸大宗門,基本上就是乾臟活累活,事後一腳踢開,比如遂心宗一旦附庸薩家,就會是這個下場。 廉理是金丹修士,看上去強些,實則更憋屈。 一個腰纏萬貫的大爺,還要給人當孫子,會樂意嗎?一不小心,就是一本長達幾百年的金丹屈辱史。 “多大的事兒?想我建宗那日,在臺上……”安慰書呆子是件簡單的事。 隻要對廉理訴苦,他就覺得生命是場苦修,再講點天數天命,他反而有點興奮了。 死就死唄。 最終是茍老修解決了大小仙師的心病。 作為在西離川混了大半輩子的散修,茍老修對薩陽之惡如數家珍,相比之下,露之恩行事雖然霸道,卻沒什麼惡行。 遣家驛閑書《茍老修後傳》有記:先附庸露仙宗,後以功勞取信,以成主仆之美名,然後破境元嬰,嗬嗬……此乃茍為家主謀劃之大業。 “阿貴!賈老貴!別叨叨了!趕緊走……” 新村長阿貴算是發跡,在陸港小鎮一言九鼎,權威隻在大小仙師之下,與茍道友平起平坐。 如今的賈村長,就拿個賬目本子呆在墨奈身邊,日日匯報,附近幾個村長成了他跟班一類的角色,負責具體事務。 墨奈偷偷去過他家新宅,氣派、豪華,也不知是哪裡搜刮來的。 就沖著墨奈發癔癥抽自己嘴巴子時,他敢當著金丹修士的麵過來攔一攔,這些也都是應得的。 墨奈還央著茍道友弄來強身健體的丹藥,連同價值不菲的【延壽丹】,一並送出。 這種針對凡人的丹丸,因為煉製繁瑣,賣得比【回氣丹】貴多了。 到處發號施令,喊得嗓子都啞了,墨奈灌下一大碗冷茶,叉起腰,自豪看著眼前景象。 修繕完畢的大墓園整齊有序,漫山遍野都是新立的黑色石碑,生死的鄭重和肅穆都有了。 新墓碑仍按原址朝向,朝著五蘊宗、歸元門和知常觀。 過半的墓碑上沒有多餘文字,“西驛,陸港,無名氏甲六一八”是身份不明的逝者新識。 生卒年記或無名氏,碑上每個字都是墨奈親手刻下,博夠眼球之餘還練了書道。 盡管有心拖延,小鎮的修繕之事也完工了,墨奈看著手中厚厚一疊流程文書,心下不舍。 “老廉,照著這個來就行,前麵別貪速度,後麵想快再快,你懂的。”墨奈猶喋喋不休。 “知道知道。才成就金丹,心火難捺,搞一個多月石頭,反讓我靈力菁純,這哪是劫數,簡直是造化!所謂不自之自,不然之然,無所不然,無所不自……” 墨奈趕緊打斷:“別念了別念了,廉前輩,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隻是練氣小修,你金丹大道理我聽不懂。” 廉金丹微微一笑,並不介意挖苦,“也對,你快些築基,到時……到時與你細說築基之‘基’的四種妙法。” 廉理前途未卜,幫不了墨奈,心生愧意。 別的不說,薩陽曾說自己入金丹,就送兩個親隨差遣,現在想來,就是眼線,哪像茍道友,體己入微,若不是墨奈阻止,他差點連姓都改了。 “還是茍道友好聽些。” 隻可惜,時不待我,二階的【補靈一字梭】裡,早坐了阿貴和部分匠人,等待啟航。 千餘名百姓站在村口,看大小仙師依依惜別。 亂葬崗變成如今莊嚴的模樣,村民們流了汗出了力,與有榮焉,對兩位仙師自然是感激和敬仰。 尤其小仙師。 廉理再不囉嗦,講一句:“吾等修真,縱山高水長,也有相見一日,墨掌門,再會。” 行禮、道別,廉理飛起雲端,控了飛梭,就此離去。 墨奈揮手道別,直到飛梭鉆進白雲之中:“好你個廉書呆,臨走了也不送我幾個防身的,哪怕煉個一次性的金丹法寶也好啊。” 他暗示過廉理兩回,無奈對方完全聽不懂,在旁的茍老修也不翻譯,真是根好狗腿。 村口還有些人未散,大多是等著再和他嘮幾句,伺機把家中黃花大閨女塞他懷裡。 墨奈對這數不盡的凡世美色無感,朗聲大笑,當作與村民告別。 “吾去也!” 三字一出,墨奈倍感輕鬆,大手一抓無字碑,祭出【墨木葫蘆】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