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離川下了兩場雪,一場七寸厚,另一場也是七寸厚,下在新年夜。 作為孤兒,墨奈是沒什麼過節心情的,一起長大的老三老四仿佛死了一般沒有回應,如何開心得起來? 瑟瑟有聲的落雪,更感沉寂罷了。 終是抵不過門人的拉扯請求,終是在答應了與民同樂。 團圓麼。 舊年最後一日的午後,不等雪化,就在登島開辟的木屋之間,露天擺上一張大圓桌,也就開席了。 大盆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多數是島上特產,還有周圍鄰居送的靈材,冷的熱的,滿滿堆了一桌子。 墨奈心道:“總算像個宗門模樣了。” 吳正攜夫人坐了左首,傳功長老半個月前傷愈,早就擔起職責,他既是穿行蠻荒的老散修,又是多年的老練氣,大人孩子都能教,頗有聲望。 賈老太,口口聲聲說墨奈過於大方,拿回點好東西就做散財童子,這時候正悄悄塞了幾枚二階靈石到陳貓貓的領口裡,何昆估計早就得了,正背對墨奈打量手中的小物件兒,萬搖脂排在最後,臉蛋兒紅撲撲的,且等著好事。 都是從大庫裡偷的!墨奈佯裝不知,打算秋後算賬。 一杯敬掌門。 吳正舉得快,舉得端正,一點築基修士架子沒有,眾門人心裡嘖嘖稱奇。 吳正也在說怪哉,他與【纏鸞彩瓶】同參半個月,契合度遠勝之前的本命物,就算他自己去找,最好的結果也就如此。 無論墨奈有心或無意,這心意、這本事,都讓吳正沒辦法高人一等。 桌子對麵,野丫頭阡尋已穩穩升入練氣四層,今天隻是拔冗蒞臨,一會兒還回她的茅草屋,繼續爭奪大師姐的名頭。 一杯敬宗門。 所有人把杯子舉高高,在一片歡聲笑語裡碰杯。 飄飄搖搖近一年,誰料到能發生這多詭譎,誰能知是這樣的走向?且看新搭的草棚裡,一頭呼呼大睡的傷熊。 陳傷熊,是陳貓貓給【赤癍熊】取的名字,今天山門宴,他非要把這惰怠貨背過來同慶。 “掌門大人,小女子敬您一杯。” 黃欣今天頭戴潔白的紫貂帽套,桃紅撒花襖,石青色的披風,素麵朝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舉著杯子。 正作兒孫滿堂狀的墨奈,慢半拍,假裝才發現:“啊,哦,好的,新年好。” 呯的瓷器碰撞,場間竟有些安靜,哼,又是來看戲的吧。 墨奈豪飲八錢酒,眼角瞥到黃欣,也是一口飲盡,一旁的賈穀鈺樂嗬嗬看著,臉上是兒孫滿堂的喜色。 還好不會來事,不然才折騰人呢。 大桌子對麵,荷花母女不停的瞥這邊,還笑,墨奈頓時火大。 “那什麼,王礫、荷花,你倆不喝個交杯?” 王礫真是會裝,一貫的手足無措就行,荷花才不怕事,杯子一提,懸空劃個半圓:“妾身先喝一個,等升仙大會那日,再和各位叔叔痛飲。” 一口悶過,母老虎指使萬搖脂過來敬酒。 荷花嫁入遂心宗,她女兒又是一同登島的,小丫頭懂事早,算是獨一份的親近。 小姑娘捧著酒杯過來,後麵跟著陳貓貓,怎麼看怎麼喜慶,眾人都來起哄。 隻有阡尋,惡狠狠低沉沉說一句:“矯情。” 萬搖脂才不理這新來的女粗漢,一撇嘴,陳貓貓趕緊跟在她後頭離開。 接著是史禾兩口子,也圍著桌子一圈敬酒,和宋旗喝得最痛快,與王凡喝得最別扭。 一圈兒修士裡,就王凡最鬱悶。 說是管庶務,一點權利被賈穀鈺、史禾、荷花拆得支離破碎,靈魚生意也得聽宋旗指揮,有心娶兩個小妾吧,掌門硬是卡著。 墨奈看出他不痛快,揮手把他喚過來:“你和史家兩個閨女的事兒……” 王凡哭腔道:“掌門,我可是全心全意為咱們宗門服務的呀。” “我說什麼了?我還沒說呢都,你今天把史禾的氣理順了,年後和宋旗調換完職位,再和我來談納妾……” “史道友!史兄弟!史家哥哥!嫂嫂!”王凡撇下掌門,撒著歡撲向史禾兩口子,就缺條尾巴了。 宋旗的婚事也已談定,索性把王凡的放一起辦了算了,他這沒人疼沒人愛的孤兒掌門,活該隻能吃席。 鬧了個把時辰,吳正兩口子就先離席,早和墨奈說好,他要帶一家人去餘家過個大年。 吳正要走,阡尋也不高興呆了:“灑家就要到煉氣中期了,本命器怎麼說?” 墨奈把靈果在身上蹭蹭:“到時候你去大仙坊,讓王凡帶你找找唄。” 阡尋再不囉嗦,手指朝陳貓貓、何昆點了點,回她茅草屋繼續修煉了。 兩個“新人”一走,眾人就方便憶苦思甜,畢竟山門是大家辛苦勞作建成的,既有趣也有淒苦。 王凡講得最大聲,黃欣聽得最投入,如話本般的真事,誰不訝異,她一邊聽一雙美目悄悄看墨奈。 掌門淡定、從容、不居功、不自傲,且聽,且品酒。 見氣氛差不多,墨奈發話:“史禾,你與王凡喝一個,再由他鬧下去,你媳婦就真醉了。” 確實,王凡一口一個嫂子的叫,又笑嘻嘻,再端架子真說不過去了。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這摩擦就算抹平了。 接著吃了一時的酒,掌門再把好不容易攢的靈石撒一點給孩子,各人極歡而散,瞬時走了個乾凈。 沒辦法,第一個新年,四村修士肯定要回去陪著的。 賈穀鈺也得到場,她這半年沒少在村裡忙活,慈眉善目不說,又明白凡人那點事,在村裡聲望極高。 簡單說,讓村民選掌門,一百次也輪不到墨奈。 偏偏賈老太走之前,還假惺惺問一句黃欣:“留你在這,沒事吧?” 墨奈脾氣一下上來了:“這裡離她房子就百十步路,能有什麼事?” 老太婆笑一下:“也對,蠻荒那麼遠,不也沒出事麼。” 氣得他。 一仙一凡,一男一女,在狼藉的酒席上默默坐了片刻,就要送回房去了。 林間寂靜,又開始落雪,一條熊腿禿嚕在草棚外。 她踏上最後一級臺階,輕聲問道:“做掌門辛苦的吧?” 墨奈沉默半晌,說:“做修士,不如凡人。” “我倒是想做仙師呢。”在慢慢闔上的門後,她輕言輕語。 雪花聲瑟瑟作響,有人的心情漸漸舒暢起來。 新年不久,就是遂心宗建宗周年,四村的【升仙大會】也定在今天。 四村集市的戲臺上,一臺方桌,桌上隻一顆黑黝黝的圓珠子,就是中品法器【測靈珠】了。 這東西不是好貨色,頂多也就分辨凡修,真是要理清修士細微末節的東西,尤其是亂本命,就要到練氣二層之後請人來看了。 其實師父眉文騰本命就在測算一類,不僅省靈石,還能掙不少,可惜走太早。 七個門人連同村裡人,就是被老東西這一手鎮住的,沒有凡人能抵抗仙人撫我頂的誘惑。 【測靈珠】也盡夠用了,自村裡上一次升仙大會不過四五年,有沒有修真苗子都不好說。 何況還有傳功長老悄悄坐鎮。 廣場上排隊的孩子不少,連半大小子也有不少,怎麼辦呢?都在做雞犬升天的美夢,無非再失望一次。 孩子一個個上臺,把手按在大珠子上,如若測出靈根,珠子會發出光彩。 遺憾的是,今年的四村,沒一個有靈根的。 每個孩子上臺,都要把珠子摸了又摸,生怕搞錯,下臺時又戀戀不舍。 有幾個長得眉清目秀的聰穎小兒,大概在村裡就被指認有靈根了,尤其難過,還沒下臺,臺下老母就哭了起來。 最後一個孩子,才七歲,摸過珠子無果,立馬在臺上流起了淚,想問是不是顆壞珠子,又不敢提,隻抽泣著去看賈穀鈺。 何昆一個箭步上臺,將手按在珠子上,黝黑的法珠驟然發動,升起兩色靈光。 賈穀鈺說一句:“大道傳承,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場間安靜了少許。 “趕緊開戲!” 墨奈在遣家驛可沒少遭這類事故,一聲令下,立刻鑼鼓升天,鏘鏘鏘鏘的鑼鼓升天。 《遂心宗求真記》有述: “第一個年節後的天地歆享,沒有給四村的百姓以無限的幸福,但有未滿六歲的孩童,眼巴巴企盼來年的升仙大會。” “還好有《殺惡蛟》的好戲上演,一對道侶仙師初見,既有殺蛟龍的打鬥,也有兩情相悅的文戲,戲班子是始掌門從遣家驛請來的,哪裡喝彩哪裡鼓掌,也都安排了。” 日間看完了戲,夜裡又是流水席,王礫娶親。 荷花雖是寡婦,還帶個拖油瓶,但還未拜堂,苦修士的親爹娘——年過七旬的老人家,就哭了個掩麵朝天。 練氣之士為了築氣通關,修為越高,生養子嗣越難,何況清心寡欲的雜靈根。 新婦荷花代管山門的膳食雜務,四村最刁壞的八婆都要夾著尾巴做人,更別提萬搖脂的超然地位。 有這些門門道道,掌門親賜的鳳冠霞帔、賈穀鈺的證婚人,瞬間就把史禾的婚禮比了下去。 拜了堂,過了門,墨奈抬腿就走。 場間大姑娘小媳婦,哪怕黃欣就在跟前,也眼熱他這個山門第一大光棍,更別提賈老太不停的打趣嘲諷了。 斜眼看宋旗,已湊在吳正跟前,大概在請教修行問題,這就舒心多了,個個兒都迷戀紅塵,這遂心宗還要來做什麼? 才忙完了年節前後的瑣事,又一隻【丹皮鱉】上岸。 宗門多了個築基修士,殺起王八順手許多,再不用把【玄武穿石陣】搬來搬去,也就把事辦了。 幸得王凡提醒,查到封家“化雪見高潔”等賀詞,暗指大鱉出水的日子。 幾乎可以確定封家在示好,墨奈也不含糊,附一封書信給呂管事,請他與售賣甲殼前先知會封丹師。 不多久,王凡就帶回來賣鱉的靈石,和呂管事的一封信。 “掌門吾弟,展信悅,笑。不出意外這層【丹皮甲殼】就是封家的了,反正上一次好像也是拐著彎給他家收了,既是我呂家族婿出麵,以後大概也不加價了哈。最近大仙坊在辦【選修大會】,請貴宗務必參加,你懂的,笑。” 宗門大殿,王凡讀完信,自覺歸位坐了,想起墨奈說讓他第一個上臺,惴惴不安。 還好墨奈根本沒提這茬,問道:“吳長老,選修的事有危險麼?” 吳正說:“凡俗的比武招親、皇城論劍,可以點到即止,鬥法麼,隻要出手,難免意外,死不至於,重傷的不少。” “嘶!”墨奈倒吸涼氣,遂心宗上下,真正願意打的,怕就是還在後山閉關的阡尋。 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上了臺就得抱拳承讓。 史禾也說:“我們這小門戶,又才建宗,講道理沒資格參加的吧,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王凡點頭附和他。 賈穀鈺安慰說:“這倒不必擔心,掌門和呂家有婚約未履,估計沒人敢下死手。” 確實如此,露仙宗或呂家,總歸是圖點什麼,在此之前,宗門還撐得住。 這時宋旗站了出來:“那這屆就我和燕師妹下場鬥鬥,就當修行好了。” 墨奈搖搖頭:“有件事,我得告知諸位,我出發蠻荒之前,風長老曾回來過,築基失敗了。” 眾人皆驚,再看吳正麵色如常,當是早就知曉,這才放心一些。 墨奈又說:“當時我就感嘆,師父把咱們當寶貝存著,一路隻教苦行,哪明白修真界的險惡,老四……風長老但凡道行深些,也不至於,長此以往怎麼行呢?” 吳正築基失敗後苦等過數十年,是與邵家少年作生死纏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法器盡失後才得了破境契機。 而自己,也有遣家驛之劫,才順利沖擊練氣六層。 “你們想想後山那熊貨,那怕不是影垣的蠻獸吧,【烏墅】的?【禽巒】?一頭傷熊跑這麼遠做什麼?就為了吃口魚?還不是契機落到鬼手湖了,咱們修士,不能被禽獸比下去,再說了,此舉隻為練兵,選修什麼的,可有可無。實話說,我倒願意在座各位破個境築個基呢。” 墨奈把這層意思一說,眾門人知道墨奈心意已決,隻要不是為個修真苗子搏命,也無大礙。 “吳長老才入築基,此次就安心培訓門人,不用參加了。” 知道吳正謹慎,又剛走回大道,哪願意冒這個大險,墨奈也不希望家裡唯一的築基修士出什麼問題。 吳正起身拱手:“謹遵掌門令。” 墨奈還想說兩句,後山一聲長嘯,聲音宏放,宣泄激蕩。 一個女孩子喊道:“遂心宗,你們的大師姐出山了!” 墨奈笑說:“哈哈老吳,我感覺你可以休息去了,那野丫頭就愛鬥法。” “嗷昂!”,二階靈地那兒又傳出一聲怒吼。 二階蠻獸的戰吼,震得山門大陣嗡嗡抖動了一時。 不消說,那頭【赤癍熊】也破境了,若是這陳傷熊長點腦子,或指揮得當,硬撼築基中期修士不成問題。 “哈哈!咱們家的戰力喲……” 還沒完,又是一個沉厚的男音再笑:“吼吼,遂心宗,你們的陳貓貓回來了!” 遂心宗一日破三境,是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