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後,墨奈清理儲物袋時,從最底下撈出過一個顏色發黑的玉匣。 打開一看,正是一匣魚身發黑、腥氣撲鼻的【坷沫鯽】。 他記起最困難的那些日子,他總隨身攜帶幾匣子靈魚。 送人、待客、求饒,作為遂心宗特產都拿得出手,一如甄誌勇家的靈果、呂管事的【丹鱉精囊】。 “那些年,苦了我。” 這次來露仙宗,墨奈有意多帶了兩份【坷沫鯽】,原本是拿給廉理嘗鮮。 有些像探監了,哭哭。 “有手藝嗎?”乞丐修士明顯有個咽口水的動作。 墨奈雞啄米似的點頭:“會一點點,但會得不多。” “那整吧!”乞丐修士一看其他人也停下腳步,趕緊趕人,“還留著做甚?等吃烤魚啊?” 前門的、後門的,各人自有去處,偏殿上瞬時走了乾凈,墨奈忙不迭呈上靈魚。 打開一聞,乞丐修士臉上有了笑意,摳頭搔癢的動作也更加頻繁,搶走一個玉匣,就朝後殿走:“有人和你說正事,我一會兒找你。” 說事?完了,難道露之恩還要找我麻煩?想到這,臉又變難看了。 仿佛是猜到墨奈心思,高臺上那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放心,此事與宗主無關。” 此時高臺上隆起一片黑霧,接著轟隆隆幾聲低沉的禁製變化,高臺化作極長的樓梯,走下來一個憂傷的青年。 為什麼高修總喜歡藏在那裡?還是說高門大戶的宗族,就是如此設的? 青年模樣的修士倒很大方,麵目沒什麼遮掩,大概也因為相貌俊秀,一股冷雋寒傲的氣質,就是臉色慘白得像個病夫,殃殃的。 青年先慘笑,帶點桀驁不馴的淒美:“你隻需知道我叫露噫。” “是,前輩。” 露噫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問道:“你對魔修了解多少?” 魔修?一無所知啊。 但這麼回話肯定不妥:“聽過一些傳聞,但小修經營宗門都力有不逮,對這等隱秘不甚了解。” “知道你滑頭,張嘴就是訴苦,”露噫一笑,“魔修的律條可曾聽過?” 墨奈搖搖頭,心中起了戒備,盡管猜測對方是金丹修士,也運起【泥塑木雕】,妄圖負隅頑抗。 露噫沉聲道:“魔修必須相信自己入魔是命定,是以【魔修唯一律條】,修士入魔後必須謹守這一律條,以保留神智,否則必定癲狂,失去最後一絲人性。” 沒有蠱惑、沒有奪神,他有些安心。 “入魔是命定……命中注定要入魔麼?好怪的律條,那要是入魔前就知道這句話,豈不是鼓勵?”這句話如有魔力,引墨奈喃喃自語。 “咯咯咯”三聲,是露噫見到墨奈發呆,好意敲桌子點醒他。 “這句話少在坊間流通,其實知道的人不少,先給你個簡單任務,幫我留意有入魔傾向的人。” 就這簡單?以墨奈現在的交際圈,攏共相識的修士也沒超過三十人。 墨奈行個禮:“謹遵上修令。” “這是你我的事。” “小修知道的。” 再不知道,就真要死人了。 露噫仍是保持隨意的坐姿,但將幾瓶丹藥放在桌上:“和你們一同修墳的那個凡人沒來,這裡有幾瓶強身健體的丹藥,你帶給他,一年吃能吃一顆。” “是。” 說完這話,露噫就在凳子上閉目養神,墨奈知趣的躬身退出門外,原路返回。 果不其然,乞丐修士就等在那片翠竹小道上,不停搔頭,皮屑紛飛,十分煞風景。 這修的什麼功法,如此邋遢? 乞丐修士一把抓住墨奈後脖領子,飛出三四裡外,落在一個滿是奇草仙藤的莊子裡。 墨奈吸吸氣,滿鼻子異香。 乞丐修士指了指莊子裡的靈植問:“這些東西,有你用得上的嗎?” 呃,全都不認識,但不要緊。 “小修這裡也有些調味料的。”墨奈找到原本屬於餘升的儲物袋,將他那些瓶瓶罐罐的佐料掏出來。 “噢,你都有啊,來吧,展示。” 哦哦。 墨奈學著老餘升,每摸出一個瓶子都打開嗅一嗅,這時他意識到,當時餘升也是臨時決定要用哪瓶香料,這樣不拘一格,才有突破和意外的美味。 最終他將自選的十幾樣佐料一字排開,乞丐修士也學他打開聞聞,也有些意外。 這時墨奈已用極鋒利的小刀,片出無刺的四大塊魚肉,碼在盤中。 “這是我一位已故的道友做的,反正我是頭回吃,您且試試哈。” 六個小火球圍著魚肉,懸在空中炙烤,一個護罩包裹它們,隻留一個氣口放佐料…… 到這一步,任誰都知道這烤魚做法的新奇所在,偏偏也是到了這一步,墨奈發現自己修為不夠,接下來的手法是有心無力了。 他大呼:“這位前輩,可否同樂乎?” 乞丐修士哈哈一笑,人已經過來,一指點破墨奈護罩,重新圓出一個更大的:“灑。” “哦哦,”墨奈又撿起瓶子,回憶用量,一點點把各種粉末倒進護罩裡,“麻煩前輩給點風。” 乞丐修士隨手一揮,無數細碎的粉末圍著魚肉轉動。 乞丐修士【浮空】、【取物】的手法嫻熟,各色調料在火光下、護罩中如緞帶般飛舞,十分絢麗。 等墨奈放下最後一瓶調料,乞丐修士立刻收攏護罩,隻留一道極小的口子,也是香氣四溢了。 乞丐修士嘖嘖稱奇:“既烤又熏,確是不曾吃過,你說吧,天賦太高了不好,一會子就失了口欲之福。” 聽似抱怨,更像炫耀。 是是。 他順著乞丐修士的話說下去:“小修能力不夠,發明這道菜的道兄可以做到九星連珠,堪稱奇景。” 此時魚身兩麵微微焦黃,墨奈正要提醒,乞丐修士已打滅火球,卷了所有粉末,丟到一邊。 再看烤魚,外焦裡嫩,無一粒佐料,香噴噴,就算修士,也食欲大動。 乞丐修士小心翼翼切了塊魚肉,咀嚼了很久,才昂頭高喊。 “太!好!吃!啦!” 趁著乞丐修士大快朵頤,墨奈試探性的問道:“敢問上修,可否讓我和廉前輩見上一麵?你知道,我和他老人家在遣家驛有師生之誼……” 乞丐修士吃得吧嗒吧嗒,滿嘴流油:“他隻是為我宗門做事,又沒囚著他,早在前頭等著你呢。” 哦,我不問你就不說是吧。 “謝前輩指點!那我這就去了?” “不不不不不,你那些瓶瓶罐罐留下再走。” “哦哦。”墨奈一股腦將餘升的佐料全掏出來,“我那死去的道兄每次烤魚,都要先把這瓶子嗅一通,我估計有【順心意】的意思,故而每次烤出來的味道也都不同,這就將他這份遺產全交給前輩了。” 說罷這煽情的話,墨奈假裝擦拭眼角。 “哈哈,你確是個有趣的,”乞丐修士袖子一卷,百來瓶佐料憑空消失,“且去吧。” 出了藥草莊子,走回翠竹夾道的石子路走一時,就看見廉理在一片花障前亂走,一見墨奈過來,大呼小叫起來。 “墨道友!” “老廉!” 金丹、練氣,相逢一笑,難兄難弟的四隻大手握在一起,說不盡的重逢喜悅。 廉理微笑,又帶點父親看兒子的意思責怪:“原本以為你離了遣家驛,會有悔意,你怎麼一點都不知消停呢?” 一說這話,墨奈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不消停? 又跟我在這玩恨鐵不成鋼是吧? 這天底下,背後嚼高修舌頭的不知多少,要說有錯,也是皮亮酒喝多了到處比大胡話。 “老廉,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怎麼不消停了?我來去自由,不像有些人,說起來我是有點心疼哥哥的……” 廉理一兩年沒受低階修士的氣了,這會子突然又被擠兌一句,又算半個囚徒,什麼反駁的話都不好說,鼻子都氣歪了。 “行了行了,別生氣,一會兒把你抓起來,又多五十年,不值得。” 墨奈拍拍廉理肩膀,自顧自找塊山石坐下,又啪啪啪拍幾下身邊石頭,喊廉理過來坐下。 一絮叨,墨奈就知道廉理的兒女為什麼會這般急躁了。 廉理修墳滿一年後,廉家已然分家,一眾親族連同上萬戶百姓,被薩家、魯家以聯姻、結拜、做生意等各種名義拉攏。 令人氣憤的是,分家的始作俑者並非來自外麵,而是廉理最疼愛的族孫女:廉香惜。 名字好聽,可惜現在是個老太婆。 廉理是看著廉老太婆長大的,反過來老太婆也親手拉扯了廉方、廉媛兩兄妹,是親得不能再親的血脈。 也就是這樣一個人,親手主導了廉家的分家,廉家兒女過來勸阻,被她罵得狗血淋頭,成為離川一大美談。 最後的廉家,隻剩廉理這一支,不過廉方、廉媛二人,在西離川飄飄蕩蕩的擔驚受怕。 能提前把這些事做了的,隻會是露仙宗。 她家不暗中推波助瀾,誰敢惹金丹修士? 隻是廉方、廉媛不懂其中關竅,不僅拒絕薩家邀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傻乎乎想入露仙宗幫父親分憂。 墨奈安慰道:“樹倒猢猻散的事,你那些族人如此薄情,散了就散了,五十年後,該回的會回。” 廉理欲言又止,換了話題說:“我原意呢,是將我這對兒女擱你宗門,但凡你安分一點,也就去了。” 墨奈擺擺手:“別別別,你是不是眼睛不好使,他倆看我那眼神,簡直要殺人。” “唉,確實。我從小教他們天地方圓之道,行事太過耿直,去你那裡,哪怕就學到你三分油滑,這五十年我也放心些。” “哈哈!”墨奈臉都不紅了現在,“哪裡油滑了?我這麼多年都是鐵肩擔道義,不要睜著眼睛亂說……” 廉家分家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自家兒子在裡麵也沒什麼做好事,廉理好一通訴苦,墨奈邊勸慰邊嘲諷,仿佛又回到遣家驛那苦悶而快樂的時光裡。 隻是歡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又到了離別的時候。 大仙師在石頭上站起身,長嘆一口氣:“我有許多話是不能說的,未來相見太難,五十年又太長,唯願你能夠築基,我不想再見麵時,你連嘴邊口水都要後人擦拭。” 一句話,墨奈鼻子也氣歪了。 任憑墨奈百般嘲諷,廉理隻憑境界,贏了最重要一回。 他甩著袖子離去,又不甘心,終是回頭,不好意思的開口文:“那什麼?閨中趣事和大道修行怎麼調和?” 廉理笑嗬嗬了半天:“我築基大圓滿才娶的親……墨道友多收幾個義子義女備著吧。” 嗬嗬!難怪你眾叛親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