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露仙宗有人上來,甄誌勇眼睛更亮了,跑過來一把摟住墨奈,外人看到,以為是親兄弟。 “怎麼說?露仙宗有人撐場子你早說啊!老哥哥我剛才受多大委屈!”三白眼修士帶著哭腔兒。 呂烏語這便宜親戚,膽小如鼠,見邵漁頂著婚事上遂心宗問罪,臨時降低送親規格,來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算撇清關係的做法。 如今舒海、露仙宗接連有人到場,還不知未來呂家又有什麼動作。 “行了甄前輩,”想一想甄誌勇剛才確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墨奈話又軟下來,“唉,小修我要是能未卜先知,哪怕折點陽壽,也不受這樣的氣了。” 廉方、廉媛一聽是露仙宗來人,頓時緊張起來,又想起身去迎,又不知合不合禮數,如坐針氈,十分不安。 墨奈對廉媛說:“估計是你父親來了,和宋旗一起迎一迎。” 廉媛一笑,對她哥哥做個鬼臉兒,轉身就跑。 廉方怒目而視,墨奈教訓他說:“你老子本就生你的氣,你跑過去乾嘛?他要來了,就是找我的,你就坐這!” 哼! 露仙宗來人,再次壓住了酒宴上的些許喧嘩,不多時兩個修士一前一後走上來山。 前頭的修士,紮著的烏黑發髻油光鋥亮,吊兒郎當的邊走邊看,很隨意的走到薩喜那桌,拱開邊上散修。 “朝那邊擠擠。” 被擠開的翠屏山散修端著碗筷就坐到隔壁,見那人還在看他,十分懂事的找了副新碗筷過來,活脫的店小二。 前頭修士舔了舔筷子,再一把將扣在腦袋上的頭套摘下,使勁摳摳頭,皮屑飛得到處都是。 正是露吔。 露吔瞧了瞧滿肩膀都是頭皮屑的薩喜,幫他撣撣:“多洗洗頭。” 廉理走到了露吔身後,一副聽差的模樣, 露吔說:“你忙你的,我吃我的。” “是。”廉理正正冠,向大殿內的主桌走去。 時隔九個月,大小仙師再次聚首,十八桌喜宴矚目之下,墨奈起身,朝廉理行個大禮。 “恭喜墨掌門迎娶道侶。”廉理還禮。 墨奈抬頭,朝廉理眨眨眼,猛使眼色:來了?今兒估計聊不了,要不你和你兒子親近親近? 廉理眨眼:這小畜生?和他有什麼好說的,我既送到你山門,你就該替我好好管教。 墨奈眨眼:得了吧你,蒙誰呢,你不是來看兒子的?真不是?你要走了? 廉理眼神黯然,墨奈才發現廉理與三年前初見時,有了明顯變化,沒那麼迂,沒那麼軸,多了一點點世故,一點點悲情。 “那什麼,哈哈,”墨奈強撐著訕笑幾句,拽起身旁手足無措的廉方,“廉前輩,小修承蒙您在遣家驛照顧,近半年也勞煩令郎出手相助,小修敬兩位一杯,就不耽誤您父子二人說正事了。” 墨奈說了這話,廉理借坡下驢的舉杯一飲而盡。 廉理這三年,終不再是當初的糊塗苦修士了啊。 墨奈這三年,終不再是當初的怯懦亂本命了啊。 大小仙師看向對方,眼睛瞇起來,裡頭都是慈父一般的欣慰。 哼! “跟我過來。” 廉理撂下這話,轉入後閣,廉方乖乖跟上,大殿最外頭,廉媛微笑著鬆了一口氣。 宋旗笑說:“你看,我就說掌門有辦法吧,他專治你爹。” “嗯。”花樹下,廉媛的圓臉紅了,不知在想什麼。 不提廉家,墨奈在新郎位上與附近幾個掌門寒暄過後,提著酒杯踱到大殿外。 露吔還在埋頭狂吃,一把酒壺就操在手邊,時不時咕嚕嚕灌幾口,摳摳頭,大快朵頤得像個餓了八百年的,哪裡有金丹高修的影子? “前輩,小修鬥膽敬您一杯。”墨奈手裡酒杯舉過薩喜頭頂,伸向露吔。 露吔頭都不抬,把一塊蠻獸骨頭嚼得嘎嘣脆:“你結你的親,我吃我的席,挨不著。” “是。”墨奈臉一苦。 看到露吔拒絕,薩喜忍不住嘴角上揚,哪裡逃得過身邊高修的【洞察】,露吔吐塊骨頭側頭問薩喜:“你姓薩,我姓露,咱倆挨得著。” “是。”薩喜臉一苦。 遣家驛之役的起因,本是一段《高修問練氣》的美談,隨著露之恩、薩陽的出麵,才演變成離川兩大宗門的罅隙、矛盾,最後以薩陽退讓告終。 但三年以來,坊間傳聞最廣的,是露之恩大道有望,不願和薩陽拚到底,故而雙方同時收手罷鬥。 這具有殺傷力的謠傳,明眼人都知道是薩陽對頭搞的挑撥離間,一個拙劣的陽謀,唯一有效的時候,就是露、薩兩家人相遇。 與露吔、薩喜同桌的散修秒懂,交杯換盞之間不停眼神交流,說不得四散之後,離川又有了新的捕風捉影,當然隻限於清醒時,畢竟皮亮的慘死還歷歷在目。 “喝酒不吹牛,吹牛不喝酒。”離川箴言。 再無趣的喜宴也有再見之時,舒海、露仙宗等人的先後來訪,那些看樂子、趁火打劫的早就熄了壞心思,乖乖吃席。 等到露吔丟過筷子、摸一摸圓圓肚皮時,眾修士鬆了口氣:可以散席了。 墨奈仍坐主位,一杯杯灌著悶酒:廉理即將遠行,開始他那長達五十年的暗修行生涯,露吔剛才的冷漠表明了露仙宗的態度,呂家態度更是不提,唯有舒海夠意思吧,還是靠女人換來的,而現在賈老太太營造的最後一棟小樓裡,還坐著個莫名其妙的新娘…… 爛事!全他媽是爛事。頓頓頓,他喝一杯。 這頭甄誌勇湊過來悄悄抵著耳朵說:“外頭露前輩吃飽喝足,像是要走,你過去送送?” 墨奈鼻頭抽搐,小聲音回她:“我去個屁,愛來來,愛走走。” 話是這麼說,他人已起身。 墨奈剛走到大殿中央,忽然覺得身子一冷,如同當初泡在引蟾南河的水裡,接著身軀像是被一股巨浪按壓,直接跪倒在地。 轟一聲,大殿所有修士和墨奈一樣,修為高深一點的築基,尚可扶著桌椅,但撞到了盤子碗筷,叮叮當當的響。 築基以下全部撲倒在地,桌子麵翻過來的、椅子腳碎裂的,滋滋嘎嘎響了一片。 是水、是浪、是海的金丹威壓。 這時候,有高修冷冷在頭頂上問:“兀那小修,你成親了。” 不是問句。 對呀,成了,怎麼了?有問題? 當初若不是在引蟾仙坊看露之恩和元嬰修士鬥法,或許就不會回頭去找客卿,那樣遂心宗大概是三師弟做掌門吧。 而我,就和賈老太、洪九指一塊養老,做個逍遙散修。 忍住心中悲傷,忍住心中不忿想要自殺式的挑釁,墨奈沉默。 還好露之恩隻是隨口一句,外頭的露吔、廉理聽過露之恩莫名其妙的一句,也駕起各自飛行法器,高高的走了。 “呼!”眾修士鬆一口氣,眼角瞥向墨奈的成分很復雜。 “洞房啦!”光天化日之下,甄誌勇機靈的喊一嗓子。 那就是遂心宗關起門來的事情了,隔壁的、鄰居的、做買賣的、勾兌的、打探消息的,呼啦啦說了句喜慶話,嘩啦啦飛的飛、跑的跑,不多時就走了個乾乾凈凈。 “個囫圇婚事!”墨奈沒好氣的說。 “可以啦!”甄誌勇伸展下身體,“我是聽過有大修士成婚,有惡客當場拐走人家未過門的美妾的,那哪兒說理去?墨兄弟能把道侶平安娶進門,已然是大吉大利的事了。” 墨奈沒心情和他瞎聊,指指場內這一片狼藉:“還請甄前輩監督收個尾,我那後頭……” 甄誌勇知道他心裡掛念賈穀鈺,點點頭:“去吧,唉,老太太不容易,竟扛過來了。” 連外人都知墨奈心事,同門更是如此,各自丟開手裡的事,都湧到賈穀鈺院子裡默默站著,連那頭蠻熊也被陳貓貓帶來,窩在角落裡舔熊掌。 山門裡唯一的築基修士吳正,和攏著雙手的洪九指走出來,通報道:“老太太吊著半口氣,或是就等著掌門來報喜吧。” 墨奈自嘲一笑:“嗬,我這報什麼喜?” “去吧。”洪九指說道。 墨奈點點頭,僂著身子走入廂房,看到滿臉蠟黃、瘦得讓人心疼的老太太。 “老太太,媳婦娶回來啦,賊漂亮。”說了這話,他自己就哭了。 …… 嘮了一盞茶,把喜宴上的事匯報了一遍,老太太依舊無動於衷,緊閉著雙眼,過了許久,胸口輕微起伏了一下,墨奈鬆下一口氣,退了出來,正碰到站在院子中央的邵漁。 墨奈大怒:“前輩是來催命麼!” 邵漁並未生氣,說一句:“我入內看看。” 墨奈還要爭辯,但被洪九指眼神製止,他改口道:“前輩要看便看罷!” 隻幾十息,邵漁重新回到院內,聲音不含一絲感情:“原本明日我就回山門復命,事已至此,或有早晚。” 模棱兩可的話講完就走,似是給遂心宗多大的麵子,墨奈心裡冷哼,瞪圓了眼睛送他離去。 洪九指仍然很平靜:“老太婆與我都是老散修,既早就選擇了岔路,生死早計較過,也早放下了,她這半口氣吊著反而難受,既然心事未了,怕不是隻在墨掌門一人身上,你們一個個進去陪她說說話,安慰安慰她,或就好了。” 陳貓貓吭哧一下哭出聲,跌跌撞撞入了房內,放聲大哭,荷花、萬搖脂和黃欣等人一無靈力二無功法,也哭成一片。 三年了,遂心宗的人都是老太太看著成長的——從荒陌處走出來的稚嫩散修,從椅子山一無所有的時候,開荒、建山門、凡人歸埠、婚喪嫁娶,處處都留了賈穀鈺的痕跡,如今的臨終道別,哪裡是一席話就說得完的? 直到深夜,燕柒走出來,對墨奈搖搖頭。 墨奈做主:“熬幾天是幾天,老太太多活點時辰,怕是想多惡心惡心邵家。” 洪九指搖搖頭:“心疼大夥兒老太婆才站出來的,如何會在這時候添堵?再說,以老太婆的性子,哪會這麼煎熬?必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墨奈想了想,忽然說道:“建宗第一年的時候,老太太跟我念叨過一句,您家早夭的孩兒……” 洪九指眼睛一亮,又嗤笑道:“這老太婆!什麼早夭!我兒子練氣五層才隕落的!要能抱孫子,和你一般大……宗門裡有懂丹青的麼?” 墨奈趕緊指了指吳正:“吳長老是丹青老手!” 吳正一拱手:“洪道友敬請吩咐。” 洪九指把吳正扯到西廂房,開了極亮的螢石,呆了半個多時辰,才一齊風風火火走出來,直奔老太太臥室。 洪九指坐在床尾,既不舍又決絕的手中卷軸慢慢攤開,眾人知道現在或是最後的一刻了,呼吸輕了又輕,悲痛忍了又忍。 畫中人,是一個瘦切的中年男子,相貌與賈穀鈺有七分相似,溫和、謙遜,眼中略帶笑意。 “老太婆……”洪九指輕輕呼喚,“老太婆,你看是哪個回來了?” 賈穀鈺依舊平靜的躺著,隻胸口湊巧的起伏一下。 洪九指依舊輕輕的:“老太婆,他回來了,你睜眼看看。” 這次老太太終於有了回應,她胸口劇烈的起伏,接著右手手指微微顫顫的動,洪九指對墨奈使個眼神,他趕緊把手遞過去,馬上就被賈穀鈺握住! 隻見賈穀鈺慢慢睜開眼,正對上眼前畫中人。 “大年!”賈穀鈺用盡力氣的嘶喊了一句,再把墨奈的手抓得死死,另一隻手慢慢向畫中人摸去。 “大年!你麼才回來啊!姆媽好想你啊!” (大事件「囍殺」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