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出這道脆聲的不是他人,正是蘇硯,或者也可以說是柳硯。 隻是自當年蘇硯得知正是自己生身父親柳鴻秋為攀附權勢拋棄了自己母親,這才間接導致了母親心傷積聚成疾尋了短見後。 他便自作主張的改名為蘇硯。平素裡也隻準他人叫自己這個名字。 想起當日,蘇硯親眼望見那個平日最為疼愛自己的女人,永遠在自己麵前帶著一副溫婉典雅笑容的母親,頭懸白綾,溢死在房中時,蘇硯心中有多悲痛,多絕望,那麼便有多怨恨多怪罪於那個從未見謀麵的父親。 不拘是從感情親近來說,還是沖道德高低上看,蘇硯更為傾向敬佩於堅韌貞烈的母親,而不是奸辣詭毒的父親。 故蘇硯改姓為蘇,蘇繡兒的蘇,而不是柳,柳鴻秋的柳。 …… 兩邊的精致無比的廂房裡傳出陣陣男歡女愛之聲,讓人一聽就麵紅耳赤,心熱不已。正獨自一人憂心忡忡的走在中間過道上的蘇硯卻習以為常,毫不在意。 隻見他臉帶憂色,一路上長籲短嘆,一點也沒有同齡孩童身上的那種蓬勃朝氣,而是帶有著些許被財米油鹽等俗世雜物所累的妥協喪氣。 “明日便是暑退,農忙停歇,泛月書院又該招收學子了。可我至今還未湊足十兩紋銀的修金,難不成又要耽誤一年學業。”蘇硯心中暗自嘆息。 泛月書院應節氣入學,一年開院三次,分別是正月農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硯冰時。明日便是暑退日,也就是廣大白玉城學子入學時。 大羽國十三州中的淩海郡素來富裕,白玉城一帶更是其中佼佼者。故此處私學多以銀兩錢幣為修金。泛月書院作為其中一家,光入學要繳納的費用便要足足十兩,抵得上尋常人家半年的開銷。 蘇繡兒尚在人世時,尚且還能供的上蘇硯求學所需開銷。可待得她離世後,蘇硯便隻得靠自己平日裡積攢來的一些打賞和母親留下的些許積蓄了。 蘇硯一直夢想著將來靠著讀書冶典,金榜題名來出人頭地,一則能夠擺脫低賤的出身,二則也能借此告慰九泉下的母親。至於他這般執著於科舉有沒有其他的想法,便也隻有他自個一人知曉了。 “罷了,還是去找屈老夫子吧,他老人家最是關心我,前些時日還特地贈了我一件鯉魚囊袋,想來也是有辦法能夠通融一下。”蘇硯心中忽的想起一個貴人來,憂愁盡消,興奮的撫掌拍額,連忙加快腳步向樓下闖去。 最底層的大廳裡,一片人聲鼎沸,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衣裳不整的相擁相抱,自顧自的飲酒親嘴,呈現出一幅狂歡極樂的景象,宛如傳說中的酒池肉林,醉生夢死。 蘇硯身板嬌小,加之自小在惜柳坊乾活慣了,一頓穿花引線之下,倒也沒花多長時間就來到了那朱紅雕漆的大門前。 大門前正有幾個生得五大三粗,肥頭大耳的彪形大漢,昂首挺胸筆直的杵立著。 正是惜柳坊自家培養的專門應付客人賴賬鬧事的打手,他們個個放在外界武林上都算的上是一方好手。此刻卻老老實實的立在門前,寸步也不敢離去。 領首的打手頭領待遇稍好,可以坐在一張黃木椅上。此刻正百無聊賴的在哪打著哈欠。他一見蘇硯走近大門來,哈哈一笑:“這不是蘇小子嗎,怎麼又要偷偷溜出去。” 蘇硯見了這大漢點破自家心思,也不驚慌,兀自咧嘴一笑:“哈哈!王阿叔見笑,小子哪會溜了去,隻是樓中有客人嫌坊中酒肉苦澀,非要叫我去春風樓點上一桌酒菜帶來。這不才來叨擾大哥嗎。” 蘇硯一邊說一邊向那大漢走去,離得近了,他看了看左右,見四下無人關注,忙是從懷中摸索出幾枚銅錢來,塞到了那大漢手中。顯然是用來作“買路”之用。 那大漢眉目一挑,見蘇硯這般上道,自己又收了好處,自然不好為難。 他將手中銅錢一股腦塞入自己短打布裳的懷袋裡,嘴角往一旁大門一撇,示意放行。 一旁兩個手握齊眉長棍宛如門神一樣的壯漢得了示意,將身一側,雙手一拉朱紅大門的門扣,虛開了剛好夠蘇硯一人穿過的門縫來。 蘇硯不敢耽擱,一個跳步便竄了出去。由於大廳吵鬧不已,加之蘇硯手腳又利索,並沒有監工龜奴發覺他已偷偷溜了出去。 …… 泛月書院便如其名一般,是一所坐落在泛月湖中心處,湖中島上的書院建築。 因著該書院中,曾教出了好些如今在大羽國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來,故名氣甚大,自詡為淩海郡第一書院。更有好事者,私下裡列出了一份書院榜單來,在這其中,泛月書院也僅僅隻是稍遜於羽京內的集賢書院罷了。 要知那集賢書院可是專門給朝廷修書、藏書、校書之地,甚至偶爾也要為皇帝講經。由此也可見這泛月書院的不凡。 月華似水,姣姣高潔。 照耀在波瀾不驚好似一輪明鏡的泛月湖上,顯露出一幅鏡花水月的妙境來。 從湖邊起,延展出一條直通湖心小島的實木棧橋來。丈許來寬,桐木打底,流水難浸,棧橋兩邊扶欄上每隔幾步便放置一盞流螢燈籠,使得其在黑夜彌漫的湖麵上仿佛一道光虹,奪目耀人。 在其上正快步走著一個小個子人影,正是離開惜柳坊不久的蘇硯。此時他步履匆匆,一副趕時間的模樣。 “真個倒黴!凈肌妖婆怎麼關心起外麵攬客的事來,又害的我耽擱一會。”蘇硯心中默默念叨,神情惱火不已。 就在不久前,惜柳坊大門外,蘇硯剛一溜出那一簾紅紗,便被外麵的幾個攬客的女子發覺了去,本來平常時日,她們也沒閑工夫去理會蘇硯這等耍滑偷懶的事情。奈何之前凈肌嬤嬤在外千叮萬囑,她們得了吩咐,也不好不盡力。於是攔下了蘇硯,盤問了許久,好在蘇硯口齒伶俐,平日裡也頗討幾位姐姐歡喜,這才有驚無險的離身而去,卻也為此平白耽擱一柱香左右的時間。 蘇硯腳步飛快,一盞盞流螢燈自其身後越過,不一會便來到了湖心島上泛月書院的黛青院門外。 書院自古皆設於山林勝地遠離繁華鬧市,可惜白玉城一帶少山川,多湖泊,泛月書院便隻得修築在這湖心島上,雖說因此少了幾分雲生不知處般的飄渺隱逸,卻也多出些許湖水間獨有的空明靈動之氣。 蘇硯立在院門前,將自己飄忽的心思和紛雜念頭歸攏,又將趕路後顯得有些風塵仆仆的衣裳打理整齊,這才平心靜氣的向前握住大門上象征著“福臨”的蝙蝠狀門扣,輕扣大門。 嘭!嘭! 隨著一陣沉悶的敲門聲響起。蘇硯不禁心中又默念了幾遍待會用來應付門房的搪塞緣由,見無有差池後,便雙手環抱在胸前,自顧自的聽著陣陣夏日獨有的蟋蟀鳴叫聲,等著門開了。 “嗯,怎麼回事!今天老伯這麼早便睡了不成。”快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蘇硯見往日手腳頗為利索的門房老伯還不見半點動靜,心中沒來由多出了幾分驚疑。 隻見蘇硯又欺上門前,也不顧是否會壞了書院清凈的規矩,直接挽袖舉手重重拍在那烏黑大門上,發出“咚咚”響聲,可除了驚起院中棲息著的一群飛鳥來,卻還是無有其他動靜,死寂一片。 見還是無人招呼,蘇硯心中驚疑更甚。 “不好,明日便是暑退,院中怎會無人看守,當是其中出了變故。”蘇硯看著往日熟悉無比的書院大門,仿佛其化作做了一張噬人的大口,陰森恐怖。 所謂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蘇硯思到此處,哪還敢在這停留。 待他回身欲要從棧橋逃離而去時,隻見自己身後不過丈許處的空地上,不知怎地,無聲無息的多出一個身穿湛藍道袍,披頭散發的青年道士。 此刻在月光的照拂下,麵露和煦微笑,雙眼直直的盯著自己,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 湖心島本就環境淒清,又是夜間時分,更少人跡,哪裡會憑空冒出個道士來。 讀書人本不該言怪力亂神之事,可蘇硯過往尤喜自屈夫子那偷看一些誌異奇聞載錄,對其中的鬼怪道士,才子女狐的故事充滿向往。 此刻見眼前書院一片死寂,活人毋有,不自覺想起載錄中一些妖魔吞吃活人的橋段來,不禁頭皮發麻,兩股戰戰,幾番忍不住想要大呼奔逃。 “你…你…是人是鬼!”蘇硯終是年幼懵懂,心智尚不成熟,好似一隻驚弓之鳥,被這乍然間宛如鬼影出現般的道士駭的連連後退,結果雙腿一時受驚無力,害得自己重重地摔在大門前的沙地上,起身不得。 那年輕道人負手而立,清風徐來,一身道袍獵獵作響,說不出的高渺出塵。 不過露在蘇硯眼中,卻隻有難言的怪異,那是一種不屬於凡塵俗世的氣息,遙不可及。 那道人見蘇硯被驚的一屁股坐在沙地上,頗為滑稽,嘴角好似也多出一抹嗤笑之意。 隻見他一卷長袖,露出一張蒼白手掌來,對著艱難爬起的蘇硯做憑空虛抓之狀。 蘇硯起身見青年道人動作這般怪異,自然以為他要使些邪法來害自家性命,他趕忙壓下心中慌意,腦中心思飛快,已不敢抱有任何僥幸之心。 喘息間,蘇硯用盡全身氣力沖向不遠處的湖水,待的近了便縱身一躍,好似一條白魚般,想著憑著自家水性逃了去。 可讓蘇硯始料未及的是,那道人見他這般逃跑行徑,也不吃驚,隻把眉毛一撇,搖搖亂發滿額的頭顱,將浮在身前伸出的五指猛的握拳聚攏,正躍在半空中的蘇硯,直覺渾身一緊,四周空氣好似化作琥珀琉璃,禁錮了自己身體。 蘇硯就這樣被這年輕道人施法凝固在了湖岸上的半空中,活像一片製成人形的紙鳶,而牽線卻被掌控在道人手中。 那道人見蘇硯已成甕中之鱉,難逃自家掌心,這才淡然開口,用略帶欣賞的語氣說道:“好生聰明的小家夥!險些叫你逃了去,不知我這一氣擒龍抓滋味如何!” 正浮在空中,四肢鉗固半點不得動彈的蘇硯聽了這話,發覺眼前這神秘的道士雖一身本領神通廣大,但語氣溫和,好像對自己並無惡意,心中也是鬆弛不少。 他心裡故作鎮定,麵上恭敬莫名,忙不迭對著不遠處的年輕道士求饒,隻是他四腳踏空,難免有些慌張,話語中多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道長…啊不…神仙大人!小子不過是一介童仆,今晚也不過恰逢其會,絕不是存心來此沖撞大人你的!” 那道人聽了蘇硯一席文縐縐的訴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是饒有興趣,笑罵道:“你這小子倒也機靈,隻是過為膽小,某不過想來與你打個商量,同來探探這書院詳情,卻不成被你當作那等專來害人性命的妖道。” 蘇硯聽了這話,知當是受了池魚之殃,自家性命無憂,便有些大膽了起來,他心思如電飛轉,未幾便定下心來,收斂起自己驚慌的神色,試探問道:“道長既會使這等仙法,又何須小子我陪同。還是放了小子去,我生來膽小,怕是會壞了道長大事。” “嘿嘿!無妨,我初來乍到,便是要你這熟客給我指點一二!”那道人好像的確有事求於蘇硯,說什麼也不肯放他離去。 那道人一揮袖,蘇硯隻覺四周凝滯之感盡皆消弭而去,不等他舒展四肢,又一陣狂風吹來,被卷的好似一團柳絮自半空中翻來覆去,頭腳顛倒往復,好一會才一股腦的紮在那道人身前。 蘇硯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直覺腦中快成一團漿糊,迷糊難忍。 那道人見了,嗬嗬一笑:“這隻算是一點小小的懲戒,不過念你年幼無知,又不明貧道心思,便放你一馬。” 蘇硯心中暗罵不已,卻是自家黴星罩頂,碰著了這麼一個不辨是非,自以為是,偏偏又神通廣大,術法高超的道人來。 據那些說書人所講,世外高人無不都是仙風道骨,超凡絕俗,若是俗人際遇非凡,撞了大運得見他們後還能討要些仙家寶物來。 未曾想自己卻是碰見了這麼一個蠻不講理的“高人”。一上來便要挾持自己共探險地,生死皆要係於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