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不知想起何許往事,自顧自的唏噓一番,苦悶的神情倒是叫一旁的蘇硯心中嘀咕幾句。 “看來這臭道士的日子怕也不太好過。” 不久那梁道人神情轉復,又成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張口吩咐道:“走吧!這院中人物皆如此淒慘,想來我要保之人也是兇多吉少了。” 言畢他也不瞧蘇硯,幾步騰挪間便出了閣樓。蘇硯聞言自然不敢耽擱亦大步隨之出了此間。 蘇硯隨著那道士一路穿樓過閣,所見處處皆有書院留守之人死不瞑目的屍首,其中不乏往日相識之人。 一想到過往對自己多有照拂的屈夫子半是難逃一死,蘇硯心中怨氣悲憤難忍,可卻又不得不屈服於對神霄派的恐懼下,感到分外憋屈,直急得雙目通紅,口中蚊鳴般辱罵不斷。 那道士前行間一個個探查著每具屍體,每驗一具,皆會取出那根致命雷針來,幾道下來也是稍含愧色輕嘆道:“竟牽連上這般多的無辜凡俗,雖說他們皆是死在那神霄派的道友手上,可終究是我貪杯誤了大事。” 跟在其身後,神色麻木的蘇硯也不敢瞎接話茬,惱了這神通廣大的道士。 一路二人沉默壓抑,那道士見幾次探查也未能找到所尋之人,心中煩躁更甚,若非礙於道門清修規矩,早破口大罵起那害他大事功虧一簣的神霄派修士來了。 倒是這個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家夥,本以為看其先前初見自己時那般驚慌失態的模樣,隻是一個膽小怕事,畏首畏尾的普通小孩罷了。 可幾番相處下,明顯可以看出他不同尋常之處,不僅口齒伶俐,而且心思縝密,知書達理明顯一副書香世家培養出的孩子樣。 更為奇怪的是,若是平常小孩,見了滿屋死屍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早已被嚇的麵無人色,體若篩糠。哪能如他這般隻是麵色稍顯蒼白,一番應付對答也是毫無驚惶失措之態,倒是驚疑勝過恐懼許多。 “也不知這家夥這般小的年歲,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光是這份定力就不知勝過我擒龍宗多少給予厚望的入門弟子。”那道士長嘆一聲,想起自家宗門不爭氣的晚輩,也是頭痛不已。 他卻是不知,這世上又能有多少和蘇硯一般年歲的孩童,經歷過親眼目睹母親縊死在自己身前的人倫慘劇呢。 又有幾人未滿十歲,就飽經人間冷暖,世事無常。 或許這是蘇硯的人生前半段的不幸,但它的確讓蘇硯遠超同齡之輩的成熟了。 忽地,二人轉過一處內堂,撲鼻間一股血氣湧來,蘇硯不耐其味,忍不住捂住口鼻,之後定睛往那血氣湧來之處一瞧,心中好似晴空起了一道霹靂,忍不住驚呼一聲。 隻見內堂外修繕的一方四角假山旁,躺坐一道人影,正有氣無力的喘息著,好像一副隨時都會奔赴九泉的模樣,月光從天井空隙透過,映照出其散亂的白發,和昏黃暗淡的眼神。 其本是古奇慈祥的麵容卻好像因為某種劇痛而扭曲的分外可怖。可即便是這樣,蘇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屈夫子,你…你還活著!”蘇硯滿臉驚喜,自娘死後少人關心自己,屈夫子可以說是如今自家最為親近的人了,本是以為他難逃厄難,哪知竟然尚還在人世中,怎能不為之驚喜,下意識的便要向前探問。 可待他剛要有所動作,幾步前的道士一揮袖止住了他的腳步,連說道:“且慢!” 語罷,隻見他又往腰間一拍,白芒一閃,其手中變戲法似得多出一枚發出耀眼光芒的晶珠來,將這內堂一處照的恍若白晝。 蘇硯被這白芒晃了眼,待他揉了揉眼睛,再向前看去。 隻見一副更為駭人的場景浮現在自家眼前,白光照耀下,清晰的可見屈夫子胸膛之下好似被利器劃開,腸胃都從傷口流了出來,他單手捂住傷口,可顯然杯水車薪,條條汙血滲出指縫浸濕了他的白衫,眼看活不成了。 蘇硯仿佛又回到的三年前,自己自書院學成歸家,一路上想著的是今天晚上娘是會煮自己最愛的冰糖銀耳羹還是泛月湖醋魚。 可家門一開,樂極悲來,隻有一具熟悉卻又陌生的冰冷屍體迎接著自己。 自此萬念俱灰,天塌地陷。本以為自經此大悲大苦,心腸鐵石之下,再無他人的生死能牽動自己的心緒。 可得知屈夫子或許難逃大難時還是忍不住為之揪心悲憤。當真正見到這世上唯一一個待自己好的人也是要離自己死去時,蘇硯心弦終是大亂,傷痛如洪水潰堤般湧了出來,再難以自持。 “這…這…”蘇硯不敢相信眼前的屈夫子的慘狀,心急之下一把推開那道士衣袖,渾不知自己腿腳一軟,撲倒在地。 隻見他不顧一切爬到屈夫子身前,再也不顧血水臟染自己衣裳,雙手用力撕開自己衣裳一角,覆蓋在屈夫子那駭人的傷口上,可顯然無濟於事,不一會便被染成了血紅一片,直急得蘇硯眼淚橫流。 “沒用的,孩子。”隻吊著幾口氣的屈夫子顫音說道:“小老兒,我活不成了。” “屈…爺爺,你別胡說!”蘇硯聞言大悲,慕然間心中想起身後還跟著一個神通廣大的道士,他連忙回身拜倒,朝著那道士磕頭不已,乞求道:“道長,您神通廣大,救救屈爺爺吧,小子願意下半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 那道士卻對蘇硯這般懇求的模樣不管不顧,隻單手托著那枚明珠越過蘇硯,待他剛走近屈夫子身前不足一尺處時,其腰間一枚雪白玉佩忽地嗡嗡作響,玉身也變的赤紅一片。這般變化自然逃不過這裡三人的察覺。 屈夫子彌留之際看了這玉佩一眼,好似回光返照般瞪大了雙眼,口中呢喃不清:“這是…這是衛娘的玉配,你…你來自…外麵。莫非衛娘還…活著。”慘敗的臉上先是驚喜不已,後說到“外麵”二字時又轉為復雜難言的晦暗之色。 “果然是屈前輩你!梁霄來遲一步。”那道士俯身嘆道。 手中這枚玉佩乃是他愛慕之人所給予之物,也是因為她的懇求,自己才不惜封禁修為,甘冒奇險來這絕靈域中保護屈夫子這一位素昧平生之人。 雖說在這絕靈域可錘煉神魂,打磨真氣,借此為以後突破金丹之境打下堅實基礎。 可耐不住自家天賦異稟,心智卓越,早就能憑借自己之力破開關隘瓶頸,煉就金丹。 如此一來,入這絕靈域隻有害卻無一利。平白耽擱不少寶貴的修煉時光,隻是衛娘乃自己少見的絕色麗人,清雅脫俗,一顰一笑似嬌似嗔,直擊自家心靈。 若為其火中取栗一次,便能博美人一笑,自己卻是絕不後悔,隻是這次未能救下眼前之人,須不好向衛娘交代,恐惹其厭憤。 想到此處,不由的頭疼萬分。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會逞強接下這門苦差。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如今也隻有想辦法彌補了。 “這個梁子我梁霄算是和神霄派結上了。”心中狠狠記下這茬,梁霄取下腰間玉配,將其遞到屈夫子懷間顫悠悠的手心中。 “屈前輩,傷你的是神霄派寧家的金火劍氣,我…我救不得你了。你可有什麼遺言托我轉托給衛娘。” 梁道士感受著屈夫子傷口處絲絲消散的金火之氣,剛才正是發覺到了這股殘留的劍氣存在,自己才攔住蘇硯,不然這傻小子沒頭沒腦的沖過去,必然引動劍氣害了小命。 後來自己便用克製金火之氣的法器白霜珠震散這道金火劍氣,這才放心靠了過來,不過被這金火劍破開肺腑的屈夫子卻是救不活了。 想起這位屈前輩的故事,他也知曉一些,隻是礙於立場自己也說不上是對是錯,隻希望他能留下些遺言囑托,自家也好有個交待。 接了這枚玉佩,那屈夫子麵部已是動彈不得,隻用手心不停摩挲著這枚玉佩,蒼白的臉上竟多出了幾分血色,他眼光渺渺,好似通過這枚玉佩回味著往事。 “今時今日……多像那天呀……真是天意。硯兒……不,是我的楦兒,她當時也是這麼一個……小不點,就那麼跪在她娘身上,看著她娘咽了氣。” “後來她也被……,我卻…無能為力,我對不起她們娘倆。” 屈夫子聲音越發顫抖,他的生命之火像是風中的殘燭,明滅不定,隨時熄滅,可他的心緒卻飄然與外,解開深埋心底,臨死前才敢回想的往事畫麵來。 那是一處清雅洞府外的小院中,一位如柳葉般柔順動人的婦人,一個牙牙學語的女童,還有一位背負玄劍,身姿颯爽的青衣漢子。 一家三口賞月調笑,其樂融融。忽地幾道紫青雷霆襲來,將這一切化為泡影。 空餘下那一道讓自己憎恨半生的男音。 “莫以為躲到這,我等便尋不到你等!” 思緒驟停,難以割舍。 他忽地慘淡一笑,望著蘇硯滿臉淚水,眼中卻是另一個女子的音容笑貌:“哈哈…哈,蘇繡兒…神山玄女…硯兒…,那位前輩果然未曾騙我,世上當真有輪回之說,逃不掉也好!此世不得相會,來世終……得一聚。” 此刻的他再也沒有待死老者的神色,反倒像是一個解脫的劍客,又像是一個胡言亂語的智者。 語句中混雜不清,似是神智混亂,先是說起蘇硯母親名諱,又是什麼玄女,最後還有輪回來世的囈語。 蘇硯悲痛之中再聽聞此話,更加傷感,牙關緊咬,滲出血味來。 心中騰起一股怒氣與怨恨交織燃成的烈火,燒得渾身發痛發熱,他想要仰天怒吼,想要揮拳拚命,想要用自己的一切換回屈夫子活在世上,但卻又無處發泄,無能為力。 隻能不斷質問一切,不斷呼喚著屈夫子僅存的一點神智,但迎接他的卻隻有屈夫子逐漸黯淡的眼瞳。 似乎蘇硯嘶啞的聲調起了作用,屈夫子慘笑截止,用盡僅剩氣力抬起沾滿汙血的手掌親撫蘇硯臉龐,依舊像當年那個慈祥的老人,嘗試拭去這個無父無母可憐孩子的眼淚。 強打精神,抬首望著梁霄嘶啞道:“你既有這白石玉配,想來是衛娘親近之人,我…我有個不情之請,幫忙照顧…好這個孩子…他有…有靈…” 屈夫子一邊說一邊又溫和的轉首看向蘇硯,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教書夫子,隻是他聲音越說越低,意未說盡,一口氣未入心肺,手掌木然垂下,氣絕而去。 正抹著眼淚的蘇硯見了此景,大悲之下抱住屈夫子身子,大叫:“屈夫子,屈夫子!你醒醒!你醒醒!”叫的是聲嘶力竭,悲鳴回蕩在廊閣裡分外淒涼。 他自小沒見過父親,母親又早逝。內心深處,早已將屈夫子當成了唯一的親人,隻是常年混跡九流之地,心堅意固,難以明悟這份感情而已。 此刻屈夫子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製,原來自己終究是個無人要的野孩子。 梁霄一直俯身在屈夫子身畔,眼看屈夫子咽氣自己卻無能為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氣憤之下止不住攥的手心生疼,又見一旁蘇硯悲不自勝的模樣,心中也被沾染的鬱鬱難遣。 他忽然想起屈夫子的遺言來,心中生疑:“屈前輩既知曉我非葫界中人,莫非不知我不久之後便要離去,如何照顧得了眼前這小子,難道是要我廢去全身功力,似他這般成為凡俗。 不對!屈前輩非是這等不講理之人,況且我也絕不會答應,定是有其他我未明之處。” 這道士見蘇硯哀痛欲絕,心有不忍,便伸手輕撫他的肩頭想著安慰幾句,可待他手指剛觸及蘇硯肩麵。指尖一顫,他發覺自家丹田氣海處,一張紫符禁錮著的赤紅丹丸好似顫動了一下,雖然輕微無比,但如何逃的過自己這個主人。 “剛剛那感覺是…天地靈氣!” 道士大驚失色,古井無波的麵容再也不復平靜,縱使見了自己要尋之人死在身前這等大事也未有所變色的麵龐,現顯出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不!遠勝如此,畢竟修持到了道士這般修為,縱使尋常鬼物也不過隨手捉拿,哪能迫使他這般變化。 梁霄不敢怠慢,手中飛快結了幾個道印,並指往眼角一擦,雙目似有金光匯聚,定睛再往蘇硯背後望去,隻見他身上靈光熠熠生輝,四周有無數細小氣流繚繞周身,隻是不得門徑入不得蘇硯體內。 這道士入修行道百載歲月,又如何不認得此景,這分明是未能修持練氣玄功,難以破開竅穴筋脈,無法吸納靈氣之像。 “你竟然生有靈根!”梁霄嘆道,神情竟說不上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