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嗅雅樓內熱鬧非凡。風吹動厚重的朱紅色帷幕,筆直修長的小腿在白色的紗裙下奔跑。油燈隨風搖晃著,姑娘的笑顏比朱砂還要紅艷。雲鬢散落,金色或銀色的發釵掉落在木板上,笑意遊蕩,脂粉中傳來醇厚的酒香。 金西河上的漁船點著漁火,搖櫓蕩開水波,走過一座又一座拱橋。拱橋上晚歸的行人腳步匆匆,賣傘的人家還掌著燈等著今夜最後一筆生意。 朱老板特意吩咐嗅雅樓的老板娘打開窗戶,微醺上頭的米勒大法官被蒙上眼睛,沿著柱子追逐著舞女們。 薛照讓家裡的老婆子宰了一隻老母雞,燉雞的砂鍋裡加了黃芪和天麻。他沒叫馬車,自己提著食盒走進了衙門。 夜晚還在下雨,風吹的人後背發涼。監牢裡的獄卒都被薛照用銀子打發走了,他拿著鑰匙打開牢門,長久未上油的鐵鎖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李七抬起頭,看著進來的人,油燈照亮薛照的臉。 才追逐不過兩輪,米勒大法官就喘著粗氣把布條摘下,懂事的舞女提著酒杯坐在他懷裡喂他喝酒。米勒大法官笑著一口氣飲完,手揉捏著懷中人的翹臀,舞女紅著臉說你壞。 薛照把雞湯從食盒中拿出來,還沒拿出筷子和調羹,李七就一把拿過去,直接用手撈出雞腿,一邊喝湯一邊大口的吃雞肉。 鄭大人再給米勒大法官斟上一杯酒,米勒大法官舉杯敬他們兩個人。朱老板把一碟生魚片擺到米勒大法官麵前,對米勒大法官說這可是深海金槍魚最好的魚腹肉,特意讓人用冰塊儲存運過來的,吃得時候得蘸著山葵醬和醬油。 “好幾天了,總算吃了一段正經飯了。”李七轉瞬之間就將一大碗雞湯喝光,伸手跟薛照討要那模樣好像是飯後需要根牙簽。 “前兩天不是剛給你帶了燒雞和燒餅。” 看薛照沒帶牙簽,李七隨便抽了根麥草,剔起牙來。 “你還說,那燒雞都冷了,油都黏上麵,一點也不好吃。”李七剔出牙裡的雞肉,張著嘴,正用舌頭頂著牙齦。 薛照又一次不由得扶額,“我跟你說正經的。” “你問施程是吧。” “你怎麼每次都喜歡打斷我的話。”薛照話還沒說完就被李七搶白,不由得有些情緒。 “我不打斷你的話,我今天就死了。” “你打斷也離死不遠。” “那你大半夜來是給我送‘斷頭飯’的。” 薛照有些被他的言語打敗,還好少年的時候跟他不熟,要是知道他是這種性格,自己早就拿硯臺呼他了。 “既然不是給我送‘斷頭飯’的,那你大晚上來乾嘛。”李七看見薛照捉急的模樣,把麥草吐出去,問道。 “你為什麼回來?” “這是我家。” “那你為什麼要殺姚浜。” “他該死。” 薛照環顧著牢獄,沒有其它人在,沒有硯臺,拿食盒砸死他也不錯。 “兄臺,都是舊識,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李七好像看出薛照的意思,連忙把食盒抱在懷裡,碗筷都不給薛照留一個。 薛照深呼吸幾口,平復了心情,對著李七說道:“你今天下午說,是姚浜害死了施程?”最後一句,薛照是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的,生怕李七聽不清他的問題。 “對,第一次全麵戰爭,我和施程在玉山。” “所以真像你說的,他通敵賣國?” “如果沒有人通風報信,怎麼敵人知道我們的包圍圈,怎麼能對我們實現反包圍。” “所以你確定是他?” “不然我回來乾嘛。”李七眼神堅定地看著薛照,“我如果不殺他,我也不敢登施家的家門。” 薛照忽然沉默下來,牢房裡沒人說話,隻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啊,如果他不知道姚浜通敵賣國,他斷不會當街行兇。施家娘子今下午對他說的話又響在了耳邊,今人不問前事,可總感覺有火焰灼燒著心臟。 “第二次審判,我會盡力為你開脫。”沉默良久,薛照才緩緩對李七開口。 “當街殺人,人證物證俱在,就算你為我盡量開脫,我也難逃一死。”李七像是看開了一切,語氣輕淡地回答後又輕輕地嘆息,“可惜無酒,故人相逢應有酒的。” 米勒大法官又喝光了一瓶葡萄酒,朱老板和鄭大人高喊著“海量”。今夜格外歡樂,美酒佳肴,佳人在側,絲簧與華服共美,妖嬈與美艷並存。 酒至半酣,朱老板從座位中站起來,走在舞池中央,踮起腳步,像是旋風一般跳起舞。 米勒大法官帶頭鼓掌,他沒想到,一身肥膘的朱老板跳起舞來還能如此“身輕如燕”。朱老板舞動著衣袖,腳步踢踏,隨著絲竹聲,一拍一拍的落在地板上。一曲終了,朱老板雙腳同時站於地麵,喝乾杯中酒,隨風高唱。 “與子兮征伐,與子兮共衣;與子兮跨山海,與子兮歌平昔;與子兮醉江湖,與子兮慰風塵。” 歌聲如刀,劃破長夜。烈酒入喉,吹散靡靡之音。米勒大法官愣了片刻,更加用力的鼓起掌。朱老板學著西洋人的禮節,虛空摘下帽子,對著在場眾人彎腰行禮。 “沒想到,朱老板還是個‘舞林’高手。” “哪裡,哪裡。”朱老板入座,喝乾舞女給他倒滿的酒。 “今日良辰美景,光是喝酒跳舞恐不能盡歡。” “哦,鄭大人如此說,可有提議。”米勒大法官麵色發紅,轉過頭,對著鄭大人說道。 “來人。”鄭大人拍拍手,下人們連忙端上一捆去了箭頭的羽箭和一個深酒壺。 “光是投壺,怕是不能讓法官大人盡興吧。”朱老板看了下人拿來的用具,揶揄道。 “那是自然,我們各選一舞女,誰沒投進,誰的舞女就脫一件衣服,誰家的舞女全脫光,誰就輸了。”鄭大人說完這話,同時看了看米勒大法官和朱老板,“每投一次,大家都要先喝一杯酒。輸家要答應贏家一個要求。要求嘛,不能超出對方能力範圍。” “哈哈哈,這個好,不知道兩位要出什麼賭注。”米勒大法官哈哈大笑,瞇著眼睛,對著朱老板和鄭大人說。 “哎,鄭大人好算計,今天就是讓我來破費的。”朱老板雖然麵露苦色的說著,但還是讓人拿上來一個純金法杖。法杖最上端鑲了一顆碩大的紅寶石,照著米勒大法官的眼睛。 “朱老板大氣。”米勒大法官瞇著眼睛笑著,轉身拍了拍身旁一個姑娘的屁股,他沒往她身上澆酒,她身上的衣服最多,“小美人,就你了。” “這下,我可是要輸了。”朱老板麵帶苦色得拉出一個姑娘。他今夜有些放縱,身旁姑娘薄紗下都隻剩褻衣。 “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鄭大人喝一杯酒率先出手,箭矢穩穩投進酒壺。 “好手段。”米勒大法官笑著第二個出手,箭矢也穩穩投進。 朱老板喝光杯中酒,想是剛才跳舞有些透支體力,手腕一甩,投出去的箭矢連酒壺都被碰到。 “哈哈哈。你輸了。”米勒大法官對著朱老板大笑道。朱老板身旁的姑娘漲紅了臉蛋,手指輕輕拉下薄紗,露出月牙白色的褻衣,看的米勒大法官血脈噴張。 “第二輪。”鄭大人又是第一個出手,這次箭矢沒有命中,他身後的姑娘也脫下一件衣服。 米勒大法官笑著喝了杯酒,箭矢如滿月從手中擲出,“當”得一聲穩進酒壺。 “哎。”朱老板嘆了口氣,喝過酒後轉身把箭矢遞給身旁的姑娘,“小寶貝,我今天手氣不好,你對著它吹口氣。”姑娘雙臂環繞胸前,遮著褻衣俯身吹氣,若影若現的春光浮現在米勒大法官眼前。 “中。”朱老板投出箭矢,也許是姑娘吹氣後有了手氣加持,這次箭矢穩穩投進酒壺。 第三輪,鄭大人還是沒有投中,身旁的姑娘也隻剩下了一件褻衣。可能是幸運女神轉換了偏愛對象,米勒大法官也沒有投中,朱老板則穩穩命中第二枚。 “看來是我先輸了。”鄭大人喝乾杯中酒,酒勁有些上頭,手腕發不上力,箭矢偏到一旁,沒有命中酒壺。 “遊戲嘛,勝負不重要。”雖然米勒大法官這麼說,可還是閉上一隻眼睛,用心瞄準,隻是這次還是沒有投中。 朱老板把手伸進身旁姑娘的褻衣,捏了捏她的胸,隨後拿出來放在鼻子下說了句“好香”。箭矢如流星,從空中滑過,在米勒大法官瞪大的雙眼中又一次投進酒壺。 四輪戰罷,場上隻剩米勒大法官和朱老板。米勒大法官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娘,她身上還有一件薄紗和褻衣,自己贏麵比較大。可惜,這次幸運女神又沒站在自己一旁,朱老板則是高歌猛進,投進第四箭。 最後一輪,兩方的姑娘都隻剩一件褻衣。米勒大法官這次酒醒了一大半,酒桌下的手指掐青了身旁姑娘的大腿。他深呼吸良久,輕喊一聲“去”,箭矢出手,叮當打中酒壺壺口,沒有彈進。他暗叫一聲可惜,酒桌下的手指不由得用力,擰了姑娘皮肉一圈。姑娘強忍著痛意,不敢叫出聲。 “朱老板,就看你這一手了。”鄭大人自己摟著脫光衣服的姑娘,對朱老板說道。 “都是遊戲,都是遊戲。”雖然朱老板這麼說,可箭矢還是再一次穩穩投進酒壺。 “朱老板好本事。”米勒大法官笑著對朱老板說,可還是讓人聽出了一絲不高興的味道。 “就是運氣好。”朱老板笑著從錢袋裡拿出碎銀子,遞給自己的姑娘,接著給下人使了個眼色,讓他把那柄黃金法杖遞給米勒大法官。 米勒大法官有些不敢相信的接過,隨即明白了朱老板這是有事相求,說道:“朱老板,咱兩人何必見外,有事請講,隻要老兄能力範圍之內的,肯定相幫。” “法官大人客氣了,小弟的確有件有事相求。” “但說無妨。” “最近世道不太平,老話說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小弟身旁也沒個武藝高強的幫手。” “賢弟的意思是?” “我看今日那犯人李七不錯。” “李七犯得可是殺頭之罪啊!”米勒大法官看了一眼朱老板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黃金法杖。 “我看這李七今日仗義執言,又全無懼色,倒是個忠勇之人。”朱老板起身給米勒大法官倒了一杯酒,摸了摸他手中的黃金法杖,接著說:“昨日我就對大法官說過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好物當然更得配個好主人。就算大法官不幫我這個忙,這柄黃金法杖都是小弟對您的一番心意。” 米勒大法官喝光朱老板倒的酒,“也不是沒有辦法,按照律法要是他殺的真的是‘通敵賣國’之人,也算為民除害,非但無罪還算有功。” 鄭大人聽他們說完,揮了揮手,讓舞樂繼續熱鬧起來。 薛照遞給獄卒幾塊碎銀子,讓獄卒出去買一壺酒回來。獄卒心裡叫著苦,這大晚上的,又刮風又下雨,去哪裡買酒,可自己又不敢得罪薛照,隻好出去隨便轉了一圈拿了自己今晚準備喝的酒回來交差。 薛照倒了一杯酒給李七,“倒是難為他們了,這大晚上還能出去買到酒。” “什麼買的,這是他們自己喝的,怕得罪你不敢跟你實說。”李七喝著酒,隨口應付著。 薛照苦笑著搖搖頭,“什麼不敢得罪我,沾上你的案子,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哎,是福是禍可不能依照當下判斷。”李七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我這幾天倒是托了你的福,你這看我好幾次,他們還以為我是你什麼舊識,對我可好了,打我那幾個見我就叫大爺,就怕我翻舊賬。” 薛照更加苦笑的搖搖頭,“別的我不知道,跟你在一塊我肯定無福有禍。” 李七聽完也搖了搖頭,好似在說,萬事不到最後,還不能妄下結論。 “話說,你還活著,怎麼一直不回來。” “我受了很重的傷,傷養好後,一直追查是誰泄露了機密,追查了好久。” “家裡人還好嗎?我昨日去過寬窄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薛照喝乾他杯中的酒,對著李七說。 “給家裡寄過一封信。”李七輕描淡寫的說道。薛照想起上次牢裡碰麵,提起李家,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傷感,等著他後麵的話。 “聽說我陣亡後,我雙親就搬回了鄉下,信還是施家幫我送到的。”李七喝了一口酒,慢慢咽下,“信還送到的時候,他們就得了重病。等我聽到消息匆匆趕回時,我父親早就死了。我母親拉著我的手用最後一口氣說,我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就收到了我的信,那個冬天一直等著我回來,可惜還是沒熬過去。現在她死了,可以放心的去見我的父親,告訴他我還平安的活著,沒有人用假信騙他們。” “有時候我真想去金西河邊,七月十五的今夕橋下,看還有沒有人放紙船。” 李七喝乾酒壺中全部的酒,風沿著天窗嗚咽得吹進來。他說這段話時沒有流淚,可能風聲替他哭了,可能在他心裡誰也不曾真的離去。 “酒喝完了,你該走了。” “頭一次見一個犯人對官差下逐客令。” “後日第二次審判,我們還會見的。” “我一定盡力幫你周全。”薛照起身前握了握李七的手。 等到薛照踏出牢房,李七在他身後說道:“明日要是有空,去施家看看吧。”薛照回頭看著李七的臉,點了一下頭,隨後又聽見他說道:“雖是舊識,可到現在你都沒想起我真名叫啥。” 油燈隻能照亮牢房一角,黑暗沿著甬道慢慢拉長,薛照腳步走過,隻有輕輕的響聲,這黑暗卻一直延伸,不知帶人通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