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2次審判前(1 / 1)

獅心國 林曦遠 6470 字 2024-03-17

薛照一大早就起床來到衙門,鄭大人不在,讓看門的下人對薛照說,若是有事,下午再來。薛照讓人叫了輛馬車,準備前往寬窄巷。平時這時候,車夫白二總是會在衙門門口停車駐足,這兩日都沒見他身影,想來是參與陪審團的緣故,特意避嫌。   門衛從遠處給薛照叫了一輛馬車,他吩咐車夫將馬車駕駛到寬窄巷施家豆腐店的另一頭。有情人喜歡在寬窄巷最窄的地方錯身而行,幻想著這樣,眼中、心中都隻有彼此。薛照很久沒回來這裡,當年他還是一個孩子時,總喜歡和施程兩個在寬窄巷比賽跑步。寬窄巷最窄的地方並不窄,可以容納兩個孩子並排跑過。青石鋪就的地板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總長著青苔,青苔蔓延的城市街角總有孩子嬉鬧。薛照小心的從最窄處側身而過,孩子們嬉鬧的在他身邊追逐,明明在記憶中自己能和施程並肩跑過的地方卻要在成年後小心經過。薛照看著在自己麵前追逐而過的孩子們,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跑贏過施程,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從後麵追著施程的背影跑過寬窄巷。可是,這一次,自己卻在時光裡跑贏了施程。   施家豆腐店在寬窄巷前臺,飄揚的豆腐店旗子後是一幢小小的,在陰雨天呈墨黑色的木製小樓。薛照提著豬頭肉和酒站在樓後,遲遲沒有拐到前門。在他印象裡,施程的父親是個愛喝酒的人。他總在每日生意結束後拿一個小酒壺,擺上一盤油炸花生米,吃一個花生米再美滋滋的喝一口酒。有時候,他還會調侃薛照,說世間什麼是最下酒的,薛照搖頭說不知道,他就會笑著說是豬頭肉。一口裹滿紅油的豬頭肉,一口窖藏十年的老酒,給個皇位也不換。可是薛照知道,他沒錢買豬頭肉,隻好用油炸花生米下酒,酒也是最便宜的醪糟。   “這不是小照嗎?”   就在薛照分神的時候,記憶中的人提著一桶泔水搖搖晃晃的走到自己麵前。   “施大叔。”   薛照走上前從施廣恩手裡接過泔水桶。曾經記憶中的人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子,磨豆漿、搬大豆、點豆腐從來不要別人幫忙,百十斤的麻袋自己就能扛起來,怎麼現在連倒一桶泔水都費勁。若不是那張熟悉的麵容,薛照都不敢相認。   “老了,老了,現在倒一桶泔水都費勁了。”施廣恩直了直自己的背,對著薛照說,轉而又像想起什麼,繼續說道:“吃飯了嗎?”   薛照搖搖頭,施廣恩一把拉住他,他手上粗糙的老繭倒像從前一樣。過去,自己也常常這樣被他拉著手領進豆腐店,有時候還會在他耳邊說,小照你讀書好,多幫我監督一下施程,我今天又聽先生說他逃學,你跟大叔說到底有沒有這事。   “老婆子,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還沒進門,施廣恩就大著嗓門對施家娘子喊道。店裡的人紛紛側目看著薛照,薛照有些不好意思的用衣袖遮著臉快步走進後房。施家娘子看見後連忙吩咐他去後廚切點豆腐乾,把油燒熱,轉身又對顧客們說,今日有遠房親戚到,小店一會準備打烊,實在不好意思。   薛照連忙說不必麻煩,隨便吃一點就行,自己也買了豬頭肉和酒。施廣恩把他推進房間,把門板上好,執意讓自己娘子去煎豆腐乾,自己去買幾塊碳,一會中午吃鹹菜滾豆腐。   薛照走進房間,把豬頭肉和酒放在書桌上。房間還和自己記憶中一模一樣,熏黑的土墻上掉了許多墻皮,角落還有自己和施程拿毛筆描的圖案。床還是有一角不穩,坐下去會晃晃悠悠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以前自己和施程總喜歡站在晃悠的床上,幻想自己是英勇的船長,駕駛船舶行駛在狂風暴雨之中。玩累了,施程躺在枕頭上,對躺在身旁的薛照說,自己聽金西河上跑船的人說,西洋有一種東西叫望遠鏡,人眼透過一頭就能通過另一頭看見很遠的地方。見自己想象不出望遠鏡的樣子,施程就赤腳走到書桌前,卷起書本,說自己聽他們講過,就像空心棍子一樣,你看我現在從另一頭就看到了你。薛照說屁啦,但自己也卷起書本看著施程,說怎麼一頭妖怪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施程放下書本,撲上前撓薛照腋下,薛照哈哈大笑的在床上翻滾。月光從窗戶透下來,照射這小小一處房間。薛照笑得大喘氣,躺在床上問施程月亮上到底有沒有嫦娥,吳剛是不是日夜都在砍著桂樹。施程說不知道,但還是把書本卷起來,認真看著月亮,過了半晌說看到了,玉兔都跑到吳剛麵前了。薛照知道這是假的,但還是忍不住卷起書本看向月亮。施程說自己長大後要去很遠的地方,看遍那裡的景色,薛照說自己也想去。他們對著月光拉勾,約定好等老了後再回到這裡,分享彼此生命中遇過的風景。   想到此,薛照不由得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書桌就在自己麵前,還是老樣子,不知道被小刀劃過多少痕跡的桌麵整齊的擺放著“文房四寶”。施程曾經臨摹的大字還掛在一角,隻是都落滿了灰。自己之前總喜歡吃完飯後坐在書桌上溫一會白天學過的文章,施程父親喝著酒坐在一旁指著施程說,“你看看人家薛照,你就不能學習一下,整天就知道貪玩逃學,別像你老子一樣長大了就知道賣力氣”。施程每次聽完總是冷哼一聲,把頭轉向一邊。現在,被要求好好學習的人不在了,曾經賣過力氣的也提不動一桶水了。時間越發向前,越發隻剩下了自己。   “小照啊,來幫大叔一下。”施廣恩背著一袋碳走進門來。薛照上前幫他卸下來,他喘著粗氣,坐在床上緩了一會,才說道:“沒想到,現在連一袋碳就背不動了。”   薛照摸著他後背幫他順氣,過了一會,他又對著廚房喊道:“老婆子,銅鍋放哪了。”   “你自己找找,我在這煎豆腐呢。”   施廣恩拍了拍薛照的手,對著薛照說:“咱一會吃鹹菜滾豆腐,你先把碳燒起來。”說完走出房間,去找銅鍋去了。   薛照挑出幾個好碳,去了院子,不知是起風的緣故還是下過雨的空氣潮濕的緣故,火折子一直點不起來。   施家娘子把煎好的豆腐乾放在桌子上,看著窗外一直點不起火的薛照,趕緊出來,把火折子拿過來來,對著正刷銅鍋的施廣恩說,“你這個老冒失鬼,怎麼讓照兒過來點火。”   施廣恩嘿嘿笑著,摸著腦袋從另一扇窗戶露出頭來。   不一會兒,碳燒紅了,施廣恩把碳放在銅鍋裡,端上了桌。施家娘子把豆腐乾放在薛照麵前,薛照把豬頭肉端在他們倆人麵前,給自己和施廣恩各倒了一杯酒。   施廣恩舉起酒杯又放下,語氣輕緩,像是憋了很多的話,卻隻輕輕說了一句,“小照啊,大叔戒酒很久了。”   “照兒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就當破了戒。”施家娘子在一旁說。   施廣恩拿著酒杯,孤零零地舉在空中,就是喝不下去。施家娘子拍了拍薛照的手說:“別介意啊,小照。自從程兒,你大叔就喝不下一口酒了。”   “大娘,我明白。”薛照也放下酒杯,夾了一塊豬頭肉到施廣恩碗裡,“大叔,吃菜。”   施廣恩吃下一口豬頭肉,過了半晌才說:“年輕的時候,就饞這口肉,年紀越大越覺得沒滋味。上次曉兒來的時候,也是。”   施家娘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埋怨道:“照兒來了是開心事,你怎麼老說喪氣話。”   薛照明白,施廣恩看到了自己就想起死去施程。他也同時意識到,原來李七的真名是李曉啊。   “對,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小照來了是讓人高興的事。”施廣恩正好身子說道,“這水煮開了,老婆子放鹹菜和豆腐吧。哎呀,這水汽迷人眼睛。”   薛照明顯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淚水,可他還是裝作堅強,非說是水汽迷了眼睛。   施家娘子給薛照夾了一塊鍋裡煮好的豆腐,薛照吃了,對著他說:“大娘,李曉之前回來過?”   “來過一次,跟我們說要去乾一件大事,也是吃過飯匆匆的走了。”   “他沒跟你說他要殺姚浜的事?”   “沒。”施家娘子搖了搖頭,“他隻跟我們說,他找到了殺害程兒的兇手,還問你有沒有來看過我們。”   薛照心裡有些疑惑,第一次全麵戰爭的時候,施程和李曉同在軍營服役,他不可能不對施家兩口子說施程的死因。在獄中,自己也聽李曉說過,他曾往家中寄過一封信,還是施家的人幫他交給他父母。他們肯定有過更多的談話,隻是統一對自己選擇了隱瞞。   “小照,我聽你大娘說還有第二次審判,你這打算怎麼辦。”   聽到施廣恩的話,薛照把碗筷放下,認真說道:“我會盡力護他周全。”   “嗯,不過你得小心馬隆起他們,第一次時候他們小聲商議要判曉兒‘決’字,但不知為何最後是個‘緩’。”施家娘子補充道。   薛照心想,這也是最近白二總不在衙門門口出沒的原因吧。隻是他們三個既然都商量好要判“決”,怎麼最後是個“緩”,明明票數已經過半了,除非?薛照心中忽然浮現朱老板那張臉。   “我會小心的。”薛照對著兩位老人家點點頭,轉而又說道:“沒想到,書桌旁還掛著施程的大字。”   “還不是你大叔,聽到消息後,像發了瘋一樣,翻了好久才翻出去。”   施廣恩把豆腐從嘴裡吐出來,喃喃自語道:“臭小子,從小就不知道好好上學,我挑了好幾張,就這張字還勉強能看。”   薛照看了一眼蒙灰的紙上如螃蟹爬過的字跡,會心一笑,覺得那個在寬窄巷笑著說薛照你快來抓我啊的男孩又活在了自己麵前。   ……   白二沒駕馬車,帶了一頂帽子,趁著黃昏時候街上沒人,偷摸的溜進“馬記酒館”。   馬記酒館老板馬隆起和巡警張勝正對著火爐烤火,忽一陣冷風吹來,火苗“騰”地一聲起來,差點燎了兩人的眉毛。兩人對著大門怒目以視,待看到是白二後,麵色才稍有緩和。   “這天太冷了。”白二雙手揣進衣袖,搖頭晃腦的快步走到火爐旁,一邊向火一邊抱怨道,“馬老板,來兩壺酒吧,去去寒氣。”   馬隆起起身把門關掉,略帶嫌棄的對白二說:“怎麼,你掏錢?”   “你這店大業大的,還差兩壺酒啊。”白二向著火,過了好一會後才露出終於暖和了的神情。   “來兩壺吧。”巡警張勝抽著煙袋,愁眉苦臉的對著火爐說。   今日他們二人來馬記酒館這,是為了想在明日第二次審判前商量出一個對策。上次,明明他們三人都寫了一個“決”字,可米勒大法官還是判了“緩”。施家娘子想來肯定是寫了一個“緩”字,但她就是一個賣豆腐的,沒什麼大的能耐。唯一能左右米勒大法官決定的就是那個朱老板,也隻有他被單獨請到房間裡。   “話說,你那邊的夥計,有人查出那個朱老板的背景了嗎?”馬隆起提著兩壺酒,走到火爐旁,酒特意放在熱水裡溫過,入喉尚可。   “沒,口風緊的很。”張勝隻打聽到審判結束後,朱老板就包下整個嗅雅樓請米勒大法官喝酒,但隨行什麼人,審判之前發生什麼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鄭大人也在側,鄭大人早就吩咐下去了。   馬老板重重嘆了一口氣,隨即看到白二正滿臉享受著喝著酒,氣不打一處來,抬手給了他一暴栗,“什麼時候了,你還不急。”   白二滿眼噴火,一句“你他媽的”正要出口,腦筋卻一轉,隨即笑嘻嘻的說道:“這事還有解法。”   “怎麼說。”馬隆起連忙問道。   “嘿嘿。”白二擺出一副“你來求我”的表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抱著手臂,對著馬隆起笑。   “有招快說,我們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張勝的話不錯,自從李曉在庭上反咬他們一口,他們現在的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要我說也可以。”白二故意放慢語氣,想要多釣他們一會,“上次你還找人打過我黑拳,這事……”   “這關順利過了,我讓你白嫖十次。”白二話還沒說完,就被馬隆起搶斷。   “我也給你十兩銀子做賭資,不用還了。”張勝接著補充。   “好,爽快。”白二拍了一下大腿,接著勾勾手,示意他們兩個人把耳朵湊過來。其實,馬記酒館裡除了他們三個其它人都被馬隆起打發走了,但兩人還是把耳朵湊了過去。   “我常在衙門口晃悠。”白二小聲說道,“對審判流程還是知道的,第一次審判時候,我們得去到小房間裡各自寫下判決結果,但第二次審判,就沒有去小房間這個流程了。”   “你是說,我們得當庭寫下結果。”   白二對著馬隆起點點頭,示意他說的正確。   “哎呀。”張勝拍了一下大腿,“那就有辦法了,隻要我們三人在庭上結果統一,那孫子就沒跑了。”   馬隆起聽完哈哈大笑起來,原本陰翳的眉目如今全部舒展開來。他起身去廚房拿出肉食,擺到桌上來,給白二和張勝各倒了一杯酒,自己也舉起酒杯,“今日倉促,店裡沒啥好的吃食,若是事後全身而退,我再請大家喝酒。”   白二和張勝紛紛與其碰頭,相互交匯的眼神中,有了戰線達成統一的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