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無月,星光灼燒夜幕,燙出一個又一個空洞俯瞰人間。人間草廬裡也有“星光”,薛照在自己父母的神牌前點亮“長明燈”,拿著三根香燭躬身的拜了拜,插在香爐中。 回到家後,他一直想著李曉對他說過的話。他很想找個人訴說,但人世間的沉默往往占了人絕大多數時光。他不祈求父母能去他夢裡幫他解答,站在神牌前能讓心裡話有個傾瀉的途徑,就很好了。 “少爺,已經很晚了。”家裡的老婆子走到廂房門口,每次薛照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在這裡待很久。她不愛管閑事,但今日薛照喝了那麼多酒,又在沒有暖爐廂房裡站了很長時間,讓她不由得開口問道。 “我還想在待一會,乳母。”家裡的老婆子是自己小時的乳母,前幾年聽聞她家裡出現大變故,薛照第一時間托人把她重新接回家中。 “夜冷天涼,這廂房又不生火。” “沒事,我心裡熱。” 老婆子看著麵前這位已長成大人的人,腦海中還是他小時候的模樣,一樣倔強,一樣不愛說話。身體會隨著年歲增長或消亡,習慣卻很難。 “乳母,我想問下,人世間真的有來世嗎?”薛照聽到老婆子離開的腳步聲,忍不住問道。 “哪有什麼來世,鬼神都是用來騙人的。”老婆子回頭走到薛照父母神牌前,也點了三根香,“來世都是人口中的一場空,今生的人忘不掉來世的人是遺憾怎麼之前沒好好的對待他。今生不怕悔恨,怕的是遺憾。” 她知道薛照這兩天曾去過施家,那件案子她也有過聽聞,薛照忽然這麼問,她以為是他又想起了施程。 “如果真的忘不了他,那就帶著他那份好好活下去,去看看他看過的風景,去他去過的地方瞅一瞅。若是真有來世,大可等自己老死後,在慢慢跟他訴說你這一生的顏色,若果真沒有來世,天地也會見證你們活過的一生。”老婆子對著神像鞠了一躬,又喃喃自語道:“我一輩子沒看明白什麼,就看明白了這個。” 薛照靜靜聽著她的話,聽她腳步緩緩移開神牌,默默走出廂房,又開口問道:“乳母,你會想家裡人嗎?” 老婆子沒有回頭,“想的時候會相信有來世。” …… 城門口一輛寒酸的馬車裡,李曉揭開簾幕看著城門口與眾人拜別的鄭大人和薛照,朱老板坐在他身後。宴席第二天,他和朱老板就乘船離開了這座城,米勒大法官和鄭大人一齊來相送。李曉沒看到薛照的身影,還是晚上兩人偷偷重返後才聽鄭大人說,薛照當天下午給他回信,同意與他共赴京城。 “大哥,這薛照也沒來送你,我們何必冒著暴露的風險來送他呢?”朱老板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對李曉說。他胃口一向很好,今早已經吃了兩碗豆腐腦,兩個大雞腿,一碗小餛飩和一小袋柿餅,要不是前兩天喝多了酒,還能吃的更多。 “我有時候想,或許不該把他拉進來。”李曉把馬車簾幕放下,朱老板掰了一半剝好的橘子遞給他。 “誰叫世間是這世道,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李曉把頭倚在車廂上,吃著橘子思考著什麼,“等今晚的事辦完了,你和我去西都,先讓老五在京城暗中幫一下薛照吧!” “就老五那暴脾氣,我怕薛照跟他翻臉。” “老五是個講道理的人。” 朱老板一口吞下剩下的橘子,汁水不小心濺到李曉臉上,他忙拿起手巾給李曉擦拭。 “你說你多大的人了。”李曉略顯無奈的接過手巾,自己擦拭眼睛。 “一下子激動了。”朱老板摸著腦袋嘿嘿的笑著。 “交代你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朱老板從身後拿出兩套夜行衣,拍了拍胸脯,“你放心,都妥了。” …… 深夜的高氏祖宅,靜悄悄的都聽不見貓走路的聲音。米勒大法官在自己小樓寫著自己的書,夜風吹過竹林,沙沙聲像是記憶中西洋老舊的船港。他端詳著朱老板送的玉龍筆架,用鋼筆吸飽了墨,紙上的文字多了幾行。之前,他一直寫不出自己想要的內容,今日卻有些靈感。 樓下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有老鼠打翻了燈臺,他高聲叫著老高。老高是家裡的老仆人,從小伴著他長大,當他寫作時總會屏退侍女,隻讓老高一人在樓下等候。 聽到樓下沒有回應,他又高喊了幾聲老高,見還沒有回應。他有些煩躁的披著上衣,趿拉著拖鞋走到樓下。難道這老小子又睡著了,之前發生過這樣的事,米勒大法官深夜想喝咖啡,叫了老高半天也沒回應,等到自己下樓一看,這老小子已趴著桌子上睡熟了。或許自己該換一個年輕點的侍從了,老高畢竟年紀大了。米勒大法官拿著油燈,邊走邊想。 老高不在樓下,小樓的門卻被打開了,風揚起窗簾,飄蕩在空中像是天空聚攏的黑雲。香案上的燈火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有兩個人站在燈火前,麵容不甚清晰。 “是誰?”米勒大法官下意識的舉高油燈,想要看清來人的臉。 “是我。”朱老板的聲音響起。 米勒大法官把油燈湊前,待看清來人的確是朱老板的後才長舒一口氣,“你不是走了嗎?” “忽然想起還有件事沒辦完。” 朱老板的聲音隨著夜風響起,米勒大法官忽然發覺他身後還跟著李曉。兩人都身著夜行衣,李曉手中還握著長刀。 他剛想發聲吶喊,李曉手腕一動,刀光在眼前像是一道流星劃過。李曉一刀削掉了他的下巴,隨後一刀砍斷了他大腿後側的肌肉。 米勒大法官撲通一聲倒地,鮮血從嘴巴噴出。他嘶啞著想要言語,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他奮力的想要爬到朱老板麵前,想要抱住他的腿。 朱老板並未閃躲,反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對著米勒大法官念道。 “元成九年,鄉紳錢不欺侵占王家土地,害死王家五口;元成十一年,響馬孫餘受人檢舉入獄,後花費白銀一萬兩無罪出獄,檢舉人卻客死他鄉;黃治元年,有西洋兵匪侵擾本州,城中富商家財散盡,唯高家無一受損……” 米勒大法官麵色灰白的看著朱老板,他口中念得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自己做法官時候定下的“冤假錯案”。而西洋兵匪一事,則是仗著自己懂幾句外語,偷偷溜出城跟他們談判,談判結果商定後再讓下人趁深夜打開了城門,可開門的下人已被自己暗地處死了,朱老板是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可他還是不想死,他奮力的想要抱住朱老板的腿,覺得這樣可以躲避李曉的屠刀。 朱老板念完紙上的內容,一臉嫌棄的把米勒大法官踢開。李曉正對著小樓中央的香案上空白的畫布不言語,朱老板等著他說話。 過了小半晌,米勒大法官奮力的想要爬出小樓,他不明白怎麼今夜高氏祖宅內如此安靜,連個下人都沒有。李曉的腳步由遠及近響在自己耳內,他恐懼的不敢抬頭,直到一雙黑色的鞋出現在他麵前。 “我聽老朱說,你小樓裡這香案是你母親過世前禮佛用的。” 李曉剛說完話就拔刀一揮,切下米勒大法官的手指,米勒大法官痛得身子翻過過來,看著自己被切斷的手指無聲吶喊。 “不拜神佛,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不立天地,往外說是崇敬法律,遵循公理,可實際拜的是自己的貪欲。你這香案總是燭火長明,怕的是自己貪欲吞噬了自己還是被你殘害的人做鬼也不放過你?”李曉盯著米勒大法官說道,他眼中的寒光嚇得米勒大法官不敢動彈,連身上的痛楚也忘記了幾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我多想世間少些你這樣的人,可更想哪怕有你這樣的人也能受到公正的審判,得到應有的懲罰。” 米勒大法官聽著李曉的話趕緊點點頭,此刻誰能讓他活命,他一切都可以給他。 “可惜這個世道離我所說的世界還是太遠了。”李曉抽刀在手,一刀斬下了米勒大法官的頭顱。他提著米勒大法官灰白色的頭發,把他的人頭擺到香案上,焚上三柱香,對著香案正中什麼都沒有的畫布喃喃自語道:“若是真的有天日昭昭,此刻你們也該含冤得雪了。” 朱老板也在李曉身後鞠了一躬,隨後說道:“就把這頭顱擺在這裡?” “擺在這裡吧,小鄭和薛照都走了,這事也不會攤到他倆身上。”李曉用布把刀上的血跡擦乾凈,“你去拿點值錢的東西,偽造一個謀財害命的現場。” 朱老板打了一個響指,表示明白,“早就想把送他的東西拿回來了,可不能便宜這老小子。” 李曉看著歡快上樓的朱老板忍不住提醒一句,“我們是盜賊,鋼筆就不用拿了,普通盜賊不識洋貨。” “啊!”朱老板滿帶失望的言語從二樓傳下來。 (第一卷《故國》完)